他步履匆匆,唯有看到月台邊縮在牆角的流浪漢時,銳芒微寒。
上個月,他坐火車回鄉探親,下車時,同樣看到月台上縮著一群流浪漢,陸學西本是習慣性地觀察掃射,沒想到識別了一場拐賣,他救下了一個孩子,轉頭卻他對上了一雙明亮漆黑的瞳仁。
那是個同樣麵部髒汙的小孩,看不出性別,對方無聲地盯著陸學西,陸學西直覺有點眼熟,他本能去追,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對方融入人群上了火車。
他抱著救下來的孩子去警局,又去醫院探望了母親,直到晚上回到家,他看著空蕩蕩的家門,想起了那雙眼睛是誰。
是妹妹。
那個他隻見過兩次,接走又被送回的妹妹。
他救下了別人的孩子,放走了自己的親人。
雪花輕輕地飄落,沾上烏黑頭發,悄悄融化。
這次是陸學西一個人的行動。
他想盡辦法找到人販子的下落,又撬開他們的嘴,慶幸於這群人販子剛犯事不久,記憶還深刻,終於得到了孩子的下落。
他抵達當地的一家小院時,天已經黑透了。
這是那個人販子的老家,他們是第一次幹這種活兒,沒別處賣,就拐回自己的村子。
這是偏僻的山區,家家戶戶靠天吃飯,窮的時候甚至賣兒賣女,漸漸地,家裏分了地,日子好過了點,可是,生了兒子,卻娶不上媳婦。幾歲大的女孩就成了窮苦人家的一個童養媳。
夜深寒冷,貓兒正蹲在黃泥牆邊洗衣裳。
月色照映著她慘白的小臉和通紅腫脹的小手。
水是冰的,根本洗不了衣裳,她麻木地搓著,一點,一點,屋裏的女人瞧見她的動作慢了下來,張口就罵:“死丫頭又偷懶,今晚洗不完衣裳你就別睡覺了。”
“娘,我餓。”
“小寶乖,不餓啊,明天娘給你煮饅頭。”
“死婆娘,沒聽見你兒子哭了呀,一個饅頭都沒有,還養外麵的那個幹啥?淨禍害咱家的糧食。”
女人大聲回吼,夫妻罵罵咧咧地打架,最後,女人氣衝衝地出來揪著貓兒的耳朵:“吃吃吃,一天到晚就你吃的多,啥也不幹,明天你不用吃飯了!”
女孩沉默地由著她打罵,等女人累了去廚房,她又蹲下來繼續洗衣裳。
沉重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貓兒轉頭,是一個高大的黑色身影。
他頂著雪雨來,頭發全濕了,凍成淺淺薄霜。
陸學西伸出手,沒有說什麼但是貓兒丟下手裏衣裳,咚咚朝他奔了過去。
……
麥芽很快就沒有心思想自己的小生意了。
陳鳴意下午突然回來,帶了許多小單子和好幾個大單,麥芽忙得底朝天,有時候連顧琴和顧澤都顧不上。
但是即使再忙,隨著兩天過去,她和芳姐的約定要到期了。她咬咬牙,抽了個空兒,她去了趟月灣路。
芳姐早就盼著她了,迫不及待地擺出她在妹妹家搜羅的布頭。
碎布頭用麻袋裝著,但是紮得嚴嚴實實,敦實厚重,打開裏頭,花花綠綠,顏色或豔或純。
芳姐說:“你瞧瞧,我特意挑的幹淨的。”
麥芽翻了好幾下摸出來的布頭的確幹淨的比較多,她幹脆利落地結了賬。
芳姐收了錢,好奇問:“你要這些布頭有什麼用?下次還要嗎?”
麥芽掃了眼芳姐的縫紉機,打了個謎語:“等我搬進來,芳姐就知道了,可能到時候還會請你幫忙呢。”
芳姐樂的捂住嘴:“姐等你。”
麥芽是一個人來的,她來的匆忙,路上又沒看到一個閑工,一個人提著麻袋慢慢地往馬路上挪。
碎布頭沒有稻子重,但是挪到馬路邊,她還是累的出汗。
忽然,耳邊傳來一聲微訝:“麥芽?”
麥芽扭頭,前麵走來一個麵色蠟黃的女人,她隱隱覺得有些熟悉。
“王桂花?”
她微微震驚。
“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王桂花就是麥芽的鄰居同學。她們幾乎差不多大。
麥芽上次瞧見她,還是聽說她男人大壯偷小寡婦,她回娘家鬧離婚。
麥芽當初和嫂子因為這事兒吵了一頓,還去探望過她。
她那會兒,雖然臉色有點憔悴,但是不像現在。
頭發稀疏,臉頰凹瘦得幾乎脫相。
麥芽知道她後來又跑回去和大壯過日子,但是沒想到她這才回去多久,短短一段時間,整個人仿佛老了二十歲。
王桂花勉強笑了笑,沒有回答,她看麥芽拖著麻袋艱難,搶了過去:“你累了,我提著吧。”
麥芽怎麼能讓她提呢!
她瞧著身體可不太好。
然而別看王桂花小小瘦弱的,力氣卻很大,“麥芽,咱們是同學,不用客氣。”
“你也不用擔心我,我就是臉色不太好,其實身體好著呢,我來城裏就是做工的。”
麥芽扯不過她,隻好不動:“你做什麼工?”
王桂花不太好意思說:“不是什麼好工作,就是賣力氣,去工地搬磚。”
麥芽心中一酸。
怪不得她老的這麼快,工地搬磚的活計哪裏是她能做的。
她立刻想問清楚,可是眸光瞥到她後腦勺冒出的一簇簇白發,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誰都有自己的苦楚。
麥芽大概能猜出,她過得為什麼這麼艱難。
“我也是要回村,咱倆一起吧。”王桂花顛了顛麻袋就要往公交車站走,麥芽攔住她,說:“一起,但是我們坐的士回去。”
王桂花沒坐過小汽車,她坐在的士渾身促,全程不敢亂動,好不容易下了車,她搶著要付錢,麥芽沒要:“你幫我一起把袋子搬回家去就好了。”
王桂花囁喏:“我本來就應該的。”
回到喬家,王桂花卻不肯進院子:“我回去就行了,今天多虧了你,我竟然坐了一回小汽車。”
麥芽隻好回屋端了碗紅糖水給她:“你不喝,我就送你家去。”
王桂花笑了笑,接過碗,“麥芽,你變厲害了,現在和城裏人一模一樣。”
麥芽摸了摸臉,懵了懵。
她覺得自己是有一點改變的,而這種改變,她覺得很好。
忽地,王桂花問:“麥芽,我聽說你離婚了。”
麥芽點頭:“沒錯。”
“你——”
“他出軌,我離婚,就這樣。”麥芽簡單解釋。
王桂花卻被震得不輕。
無他,當初麥芽和顧盛南結婚,倆人瞧著挺好的。
顧盛南有錢又能搬去城裏,麥芽一躍從鄉下小媳婦變成城裏的太太,喬家坡的大姑娘小媳婦紛紛羨慕麥芽的好命。
現在,她離婚了?
原因,隻是出軌?
王桂花想說些什麼,但是感到嘴巴發苦發澀,好像黏在了一起。
麥芽卻看著她的眼睛,忽然問:“桂花,你最近有空嗎?”
王桂花抬起迷茫的眼。
“我這兒有個活兒。”
麥芽說的活兒就是處理那一堆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