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凱鳴
誰也沒有料到,三個月後詹卜能夠如此磊落地再次浮現在人們的視野裏。祖母見了它,顫了顫碳黃色的手掌——“阿彌陀佛……”——這歎息如被丟棄千年的戈壁老樹墩,扔到火裏,恐怕隻有紅彤彤燒上幾天幾夜,才能發散出濃縮了一輩子的精氣神。
詹卜臨時有些慌亂,爪子似無秩序的潮汐般無聲無息湧上來,在祖母麵前定格,隨後它聳起輕柔的脊骨,縮成一團。“倒似一條被鉤弄傷的魚嗬。”母親嘴裏嘟嘟有聲,裝作若無其事,她褻瀆了神聖的象征,她現在不得不處理一件實在太像懺悔的懺悔。
三個月前母親小心翼翼地將詹卜放入竹籃中,掩上暗綠色花布,密密實實。她提著竹籃,一口氣踏上了通往山腰的青條石階,身影在林子裏若隱若現。青條石階被人卸走了幾條,露出棕黑的泥土,像是豁牙的老人在不平地喘息,碩大的螞蟻來來往往周而複始。她衝著門縫喊出一個女人,然後從口袋顫巍巍地拿出一張皺得發黃的紙條,出來的女人便說,貓可是治這病的好秘方哩。
母親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象詹卜是怎樣逃脫的。那天陽光如液,無孔不入,很突兀地在母親站著的地方濃釅釅慢悠悠地流淌,隻是“噗”的一丁聲響,詹卜便不見了。母親回到家,嘴唇緊抿,竟無意在嘴角兩邊拉下弧線。臘喳雀隱藏在暗了的光暈後,用尖喙嗑嗑地啄著窗,笨拙卻沉重,失卻生命的沉重,可分明還是活著的生命。
詹卜依然不見蹤影,可她身上的紅斑在若幹星期後卻自行消失。詹卜用過的藍邊碗碎在一樓大廳的一角,藍邊碗摔不出奇跡,今生今世不會。她細數,碎成了五塊。
家門拐出去大約二十步,一座普通的教堂被時間噎了一下,年深月久地傾斜著。一群野貓躲在廢棄的長椅下,一抬頭,瞳孔裏便晃著大堂中央耶穌的十字神像,綠色的眼神熠熠發光得很藝術。夜間,由一隻黑色貓王帶領著,它們也在長椅上活動,倘若不經意用圓筒手電照見它們,還會以為是一朵朵花瓣在悄然移動。
詹卜是教堂貓群中的一隻,祖母偏偏給它起了“詹卜”這個名。黑灰雙色交錯的身影像混沌未開的一團泥,它在大廳裏踱著步,祖母嘴裏念念有詞,“觀世音菩薩白佛言:世尊,若諸眾生誦持大悲神咒,墮三惡道者,我誓不成正覺,誦持大悲神咒,若不生諸佛國者,我誓不成正覺,誦持大悲神咒……”是《大悲咒》。禪客自佛來,祖母瞥了它一眼,它便有了詹卜的名字。雖說詹卜是佛花,可這隻貓卻委實在凡間賤賤旺旺地活著。
三個月後,詹卜在母親略顯詫異的表情前光明正大地踱進大廳,太平卻走了。太平起初從後山林子下來,加入附近的野狗隊,大概野狗們都猜測它是其他群體的偵探,不久就被孤立獨來獨往。這不是隻特立獨行的狗,她對太平端詳了一番,搖搖頭,傻偵探隻配演三流喜劇。果然,城裏捕狗隊開著貨車出現在門前的大路上時,所有的野狗四下裏散場逃竄,唯有太平,孤獨卻固執地蹲在大路的中央,似陷在滿是荷花的泥潭裏,等待從天而降的庇佑為它沐浴灌頂。捕狗隊員將繩索套在太平脖子上,它依舊屹立不動,他們一呼氣用力往車上拖,太平挪了挪,然後又挪了挪,臘喳雀不合時宜地啄了啄太平僵硬的耳朵,撲閃撲閃翅膀,被撩起的灰塵抖動得身不由己——太平完全缺乏其他野狗們機關算盡又能衝出重圍的頭腦。
太平沒有輕易地邁出它的第一步,這一步的責任太複雜、太沉重、太漫長,可在邁出這一步之後,捕狗隊的一切行為都將輕而易舉並且順理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