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丁念著,接著又嗆住了。他看到課堂上所有的目光都向他望過來,他迅速地低下了頭,同時閉上了眼睛。可是仍然有一道目光飄了過來……羅丁甚至感到了一陣恐慌,無論是在哪裏,無論是什麼時候,那一道目光都有可能不期然地出現,現在自己僅僅是一個被襲擊的對象。一旦那道目光出現的時候,他的心裏便同時會有一陣劇痛。而且,這陣劇痛使得他安靜不下來,他必須用一聲呐喊或者一陣狂奔來使自己得到解脫。
他把修梅甩在一旁,自己奮力地往山上跑去。他跑的是一條沒有路的路,他鑽出叢林,跳過滾石,然後停在一條小溪旁邊。他的眼睛盯住那道小溪,盯住那奔流的溪水。
奔流的溪水
你永沒有個休止
你流過許許多多的地方
可知道哪兒是我的家
我家門口有一條小河
河上有一道彎彎的石橋
當你流過那座石橋的下麵
你可看到一個洗衣的人兒
“羅丁,你在念著什麼呀?”
羅丁一愣,轉過頭來,發現是修梅站在他身後。原來修梅一直跟在了他後頭。
他又看到了修梅望著他的那道目光。修梅的神情有些驚訝,但更多的是因為自己緊緊地跟在羅丁的後麵而有的不安。突然間,羅丁覺得自己不能責怪修梅,哪怕隻是在心裏無意識地。她是那樣地善良,又是那樣地無知。她不知道她的善良會刺痛一個人的心,她更不知道自己無知到了這個程度,連在這個世界上,一個階級必須去壓迫另一個階級,並把它消滅這個道理都不知道。
楓葉落了,地瓜熟了……
有一天,修鬆把兩籮筐滿滿的甘薯挑到了羅丁家裏。開頭,珍英不知道修鬆是啥意思。修鬆也磨磨蹭蹭的。終於,修鬆說話了。
“咱們兩家結親吧……就按我們山裏的規矩……羅丁是老實本分的,我們家也是道地的山裏人……”
珍英一下子嗆住了,不知道說什麼好。隔了好久,她才憋出了一句話:
“修鬆,你知道我們家是另外的階級……”
“讓羅丁到我們家裏來吧!那就什麼階級也沒有了……再說,就是有的話,有我修鬆在,誰也不會吭聲。這山溝溝裏誰不知道我修鬆是世世代代的貧農……”
過了幾天,珍英終於忍了忍心,把這一番話照搬著,說給羅丁聽。說著,說著,珍英哭了。
“丁兒,媽是個罪孽,我生了你,可是沒有給你一條活的路……羅丁,你就聽媽的話,你去吧……媽問了菩薩……聽媽的話,你不能一輩子打光棍……像你曉波堂叔,走的是一條絕路……聽媽的話,你就脫胎換骨去吧!”
羅丁光聽著,沒有說話。好幾天,他都沒了人影。他一個人躲到了他經常坐著的山溪旁的一塊石頭上。然後他把一張紙掏了出來。那是一張白紙,上麵什麼字也沒有。他把那張白紙給對折著,上下兩條邊很整齊地靠在了一起。他把手指頭在白紙上掃過去,掃出一條筆直的線來。接著,他又把那白紙給對折著,對折著,一直到那白紙變成了一條細長而又厚實的紙栓。隨後他把那紙拴在攔腰的地方打了個直角,並把它扭成了一個很結實的紙結子。
他把那個紙結子放在眼前端詳著。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始把那個紙結子還原著。先把它還原成紙栓,然後一節一節地展開。他小心翼翼地動彈著自己的手指,仿佛拿在自己手裏的不是一張紙,而是什麼一下子就會被打碎被搗毀的東西。最後當他把那張白紙完全展開的時候,不知道是由於太緊張了呢還是太激動了呢,他的手輕輕地顫抖著。對他來說那不是一張白紙,那上麵寫滿了密密麻麻的鋼筆字。他一遍又一遍地讀著,他有時候覺得那上麵的字是他寫的,有時候又覺得那是寫給他的……正當他如癡如醉地讀著的時候,他發現那白紙濕了。開頭是一個點,後來是一片……他連忙把那紙結子重新折了起來。這回,他折得比剛才快得多了。折好了之後,他站起身來,用力地把那紙結子往溪流中拋去。溪水把那紙結子給接住,並且帶著它漂去。開頭,羅丁隻用送別的目光望著那紙結子,等到那紙結子漸漸遠去就要從自己的視線中消失的時候,他猛地撒開腿追了過去。他踏著卵石,跳過草叢,一路上伴著那漸漸被水浸潤了的紙結子。可是他終於站住了。因為他看到那紙結子隨著洶湧的溪流跌下了一個水潭,在那一霎間,紙結子沉了下去,消失了……
不久以後,寂寥的山村舉行了一個別開生麵的婚禮。世代貧農的修鬆招了一個城裏來的女婿。這女婿的出身太可怕了,注定他將因此一輩子都討不到老婆。可是他徹底地背叛了本來的階級,毅然“上門”到女方家去,終於成為了革命隊伍中的一分子。這一事件得到了大隊甚至公社的肯定,遂成為了轟動當地的新聞。革委會批準舉辦一個既有革命色彩又有山區古老特色的婚宴,全村上下一片歡騰。幹部們全都列席了婚禮,並發表了重要講話。講話指出了改造可教育好子女的一條新途徑,具有向各地推廣的典型意義。社員們不知道喝了多少壇陳年的米酒,從山下挑上來的鞭炮也燃放了個精光。那婚宴就不知道有多熱鬧了,一直鬧到第二天拂曉,社員們才餘興未盡地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