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事,您說吧,別說求,隻要我們能做的我們一定做。”我忙說。
“你們把罐子的事編一個節目吧,罐子這伢子你們可得好好宣傳宣傳。”李隊長說。
“罐子,他怎麼了?”我問。
“罐子在救山火中負傷了,他傷得很厲害。”
我們幾個知青一聽,全驚得麵麵廝覷,倒吸了一口冷氣。
李隊長從衣口袋裏摸出一支皺皺巴巴的煙來,就拚命地吧煙,青煙從他鼻孔裏擰成兩根煙柱,衝了出來,又立刻被從門口灌進來的風舔得幹幹淨淨。好半天,他才說:“這是半個月前的事。你們走了後,知青組就隻剩下他和何建國。那天,他與何建國一道在茅草衝裏鏟田墈,不知為什麼發了山火,那天風又大,火一下就燃起來了,而且越燒越猛。”
“就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發的火?”我問。
“不知道。事後我詳細問了何建國,他說確實不知道,正鏟著田墈,忽然隻見前麵山上一個火星一閃,火就燒起來了。”
“他們沒有喊人去救火嗎?”
“喊了,我們全隊的男女都去了,好不容易才把大火撲滅。可是,罐子卻被山火燒得差點丟了一條命,就連何建國也被燒得一臉焦黑,衣服也被燒得稀爛。”
我一愣怔,心頭感到有種隱隱的莫名其妙的痛楚,眼前忽地就騰起熊熊燎天的烈焰,轟轟隆隆!嗶嗶剝剝!火焰越來越擴大,越來越猛烈,一棵樹燒著了,兩棵樹燒著了,一片樹木都燒著了,火龍飛騰,染紅了整個天空。烈火中,罐子奮力地撲打著火,脫下上衣,光著膀子,衣服燒著了,就用樹枝撲打,烈焰包圍著他,顯得悲烈而雄壯。
我向隊裏請了一天假,趕緊乘車上縣城去醫院看他。
他的確傷得厲害,頭上纏著紗布繃帶,隻露出兩隻眼睛。他雙眼閉著,顯然己經睡著。
何建國在一旁照看。
我問:“怎麼會發山火的呢?”
“罐子這事我清楚,”何建國把我拉過一旁悄聲說,“那火不是自燃,也不是階級敵人放的。”
“是嗎?那是誰放的呢?”我吃驚地問。
“還有誰?當然是罐子他自己了。我和他一起在鏟山墈,我親眼瞧見的。”何建國說。
“那你先前怎麼不說?”
“你想想啊,一個出身不好的青年能評上先進嗎?他不圖當官,也不圖發財,就隻希望獲得一張寫著‘先進’字樣的獎狀,就這麼一個要求,你說,我能說出去嗎?”
“他這麼做,連自己的命都險些丟了,這代價也太大了。”我說,悲愴地昂著頭,望著窗外那片藍色的天空。
“公社來人調查了,評了他一個‘先進知青’。李隊長是個好人,給他把獎狀寄往他家裏去了,也算是給他一個安慰吧。”
我們就坐了下來,雙手擱在膝上。好一會兒,我突然伏下身去,吐出一口又細又長的氣息。
06
熊一兵的廠長很快就給撤了,並且辦了退休。熊一兵整個人一下就蔫了,而且一下就病倒了,病得很厲害,被送進了醫院。
辦公室裏的幾個人便湊在一起商議該湊多少份子去醫院看他。要是以往,這樣的事哪用得著商議,一個個早就拎著禮品、紅包爭著上醫院去了,而現在人家已不再是領導了,如果不去看望,則又顯得太過,去吧,誰也不肯多花錢。我便說:“去吧,這送禮的事我去準備。”
我知道他這輩子最大的喜好就是獲獎,便花了兩百元去街上買了一麵紅絨布麵子作的錦旗,請人寫了“模範廠長”四個燙金大字。我們一行人便去了醫院。
他躺在病床上,明顯地瘦了許多,也蒼老了許多,黑色的臉膛上爬滿了蜘蛛網般的皺紋,枯著兩道灰白的眉毛,眼眶下有著深深的黑暈,眼睛裏凝聚著無法忍受的倦累和迷亂。
我瞧著,不覺背脊骨上升起了一股冷氣,涼颼颼地直往上竄。我雙手把錦旗抖開放在他麵前說:“老廠長,您看,我們給您送錦旗來了。”
他忽地鼻子抽吸了兩下,兩顆大粒的淚珠滾豆般從眼裏迸跳了出來,右臉上那枚巴掌大的碩大的“徽章”漸而變紅變亮,每一條皺紋便開始抖動,定格成一個很燦爛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