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成低頭沉默看著眭訓的屍體,不知想著什麼,或許是懷念,也或許是愧疚……
作為世家子弟,從小被灌輸的教育就是顧全家族大局,一切以家族利益為主,他無法反抗家主對他的指令。
張成是家中的旁支子弟,他從小就有著自己的野望,為了在族中出人頭地,為自己受夠歧視的父母掙回臉麵,他在很小的時候就去了太原,在遠離自己的父母的異鄉長大,數九寒天,酷熱三伏,每天苦練不輟,這常人難以忍受的曆史在他幼小的心靈中塞滿了無數的怨念。越是困苦,他越是想堅持下去。
他曾經以為他會走那些曆史上那些寒門出身的英雄們的老路,被家族安排進哪個戰火紛飛的邊塞去自謀生路。但沒想到臨到他武藝韜略大成,被召回到家族進行考校的時候,竟然被安排假扮身份後進入了眭訓的左營。
眭訓這個人他知道,如雷貫耳。雖然在整個並州並無太大盛名,但這個人卻在雁門關憑借自己的軍功資曆實實在在的壓製了以張家為首的世家豪族勢力近二十年。在這二十年裏,他沒什麼豐功偉績,但卻穩定了整個雁門郡的大局穩定。有他在,無論雁門的太守們怎麼樣來來去去,英明的也好,昏庸的也好,都不曾對雁門的邊防大業有過什麼撼動。而私下裏張家李家這些豪族們,對眭訓的重用寒門賤民出身之人的做法恨得咬牙切齒。這個老不死的,幾乎一手將世家子弟們的出路遮擋了一半,叫人如何不恨他。
但那是世家子弟角度的看法。對張成來說就不一樣,從進入左營那日起,張成就深切的感覺到了整個左營的不同,這些草根出身的賤民們大字不識,拙於言語,但他們分明有一顆樸實而又感恩的心。在整個左營內,無論是小兵還是將領,個個親如兄弟一般,一個人有什麼難處,總有人會來主動地關心你,幫你做事。而對於整個左營數千人來說,眭訓就像所有人的大家長,他嚴苛,古板,甚至有些不近人情,但在那些他親手製定的嚴刑峻法之後總能感覺到某些溫暖而又柔軟的東西。
他幾十年沙場征戰,雖娶了妻妾,但卻沒有子嗣,僅有眭固一個侄子。他幾乎是把左營內的所有人都當做自己的兒子來教養,來管帶。左營中人家裏有什麼難事,他會親自派人去幫他解決,不少人不識字寫不了家書,他就安排人負責強製每一個士卒寫信或者抄信。
訓練中,每一個左營軍卒的沙場戰技也幾乎都是他手把手教出來,他經常給那些新兵們說:軍營內多吃些苦,沙場上就少受些傷,有些手段練熟了那是真的會救你一命的。因此左營兵卒的訓練最為刻苦,陣法轉換最為嫻熟。
那些老兵們給他起的綽號石頭將軍,那實在是因為在左營,甚至在整個雁門郡,他根本就是一塊巨大磐石,穩定著整個雁門的軍心所向。
張成也曾熟讀韜略,但卻從來沒有學過眭訓的這種治軍方法。他也曾問過眭訓這套方略是從哪裏來的,眭訓隻是詫異的看著他道:哪裏有什麼方略?不過是將心比心罷了。讓人家為你賣命,自然就要對人家好。這有什麼好奇怪的。這句話讓張成困擾了很久。一直都想不通。
但他現在似乎有些想通了。
欠了人家的東西,你總可以想辦法還上,但欠了人家的人情,你卻很難再還的清。何況他現在不僅欠了眭訓的東西和人情,還親手殺掉了他。他突然強烈的感覺到這份愧疚乃至悔恨,似乎永遠也還不上了。
張衝是很想殺張燕的,從很早以前就是。他是個驕傲的人,在家族裏,在雁門郡,他從很小時起就感受到了自己的與眾不同,天賦高,悟性強,家世好,各種各樣的武藝兵法他都能很快的出類拔萃,淩駕於同齡人之上,所以他很早就習慣了周圍人的嫉妒、羨慕和服從,很少有人能讓他感覺到有挫敗感,但是,這種心態被張燕打破了。
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刻,在軍營校場的一次比武中,出身草莽的張燕毫不留情的擊敗了張衝,當著無數軍漢的麵,將戰靴踏在了他尊貴的頭顱上,就像他往常經常對別人做的那樣。在那一刻,張衝感覺到這整個世界都幾乎離他而去,靈魂和身體都已經死去。以至於張燕帶著不屑的眼神轉身離去後,他許久都不能憑借自己的力量從地上爬起來,他隻想地上就有個洞,讓自己鑽進去再也不用出來。從那以後,他就感覺幾乎周圍人看著他的眼神都帶著某種戲謔和嘲笑,即使他之後拚命練武,武藝大進,他卻再也沒有勇氣去找張燕挑戰,他——爬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