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常說:
“聽昂旺活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一點不為過。”
同時,他們的經曆和信仰使二者意趣相投,都是一隻腳踏在紅塵過著世俗煙火的生活,一腳踩著空門虔誠地守護信仰的神聖。父親還俗,昂旺活佛娶妻室。
六歲那年我第一次去昂旺活佛家。父親從學校馬廄借了一匹雪青馬,大清早上路,我騎在馬上,父親像個腳夫牽著馬,隻有到渡河時,父親才肯上馬,過了河又下馬,他說:
“馬不能累著,否則一天的經白念了,罪過。”
一路上,父親早就叮囑我去做客的規矩和禮數之事,我一一應諾了父親的條件。
太陽偏西時,我們到了目的地。隻見整個村落處在四邊環山的坦地上,由西向東,一條溪水流來,寺院掩映在一片綠蔭中,十二座白塔塔身婆娑,經堂屋頂鋪著琉璃瓦,金碧輝煌,做工考究,絳紅色的寺院牆,白色的塔,交相輝映,鈴鐸叮璫,經堂的窗戶上鑲著大塊的玻璃,讓我感到驚歎好奇。不像其他寺廟那樣,經堂大而深,光線昏暗。我家的玻璃隻有阿媽那塊小圓鏡,他們的玻璃裝在窗欞上,我認為這是對玻璃的奢侈使用。我和父親在佛龕前,拈香膜拜,拜遍每尊神像後,去了寺院下方百戶的莊園。
昂旺百戶家是三層土樓的四合院,底層是倉庫,第二層是廚房,傭人住在西南麵的下層,上麵是他們的經房,客廳,客房,臥室等。後院是禁地,據說是錢庫,戒備森嚴。
侍奉他們的下人全都是沾親帶故的,前院裏住的是幹粗活的下人,一些是從其他部落投奔來的屬民。他們主要是為昂旺百戶家種地,百戶家有上百畝田,這裏地處通天河河岸,地勢平緩,氣候溫和,每年都有好的收成。
侍奉百戶小女兒和百戶太太的女傭就有十四人之多,都是尼姑,並且都是與百戶家有親戚血緣關係,她們是在內院走動的,活兒輕,有很充裕的時間拜佛誦經。
昂旺百戶平時袈裟從不離身,一副僧人的裝束,平生好善施舍,撫恤顧惜,他一生就撫養了九十多位孤兒,都把他們當作兒女看待,送他們走上了人生之路,有的出家當和尚,有的成為學者、高僧,有的經商,有的放牧,有的種田,都過著自食其立的生活。而他本人生活過得很儉樸,平易近人,深受屬民和信徒們的尊敬愛戴。
百戶家有個習慣,那就是晚餐很正式,一家人必須聚在一塊吃,順便談論一天的事務,交流信息,談天說地,聯絡親情。吃飯入座的位置是有講究的,正上方是百戶的座位,兩邊是家人,圍坐矮幾,席地而坐,鋪有地毯,(地毯色澤豔麗,圖案奇特,後來我才知道,那是波斯地毯)。油燈初上時,家庭成員都出場了。大兒子索南是他父親寺裏的一個小活佛,已十六歲,幫助父親處理寺裏的政務和家務,坐在活佛的側旁。小兒子生格,是拽著他阿媽的衣袖進來的,坐在他阿媽的身邊,說是比我小一歲,坐在我對麵,先是睜大眼睛看著我,盯著看了一會,他臉上的表情開始豐富起來,先是討好地笑了一下,後來又做起鬼臉,看我沒有反應,又用語言挑逗:“喂,你是誰?”
我怯生生低下頭,他更得意,更大膽,處處表現一種優越感,抱住她媽媽的頭耳語一番。我知道,他是在向他媽媽告狀,他看到了我的這身衣服,這是學校發的軍裝,經過父親之手改版的,不算正規,但大小合身。當然比起他,我的確穿得寒酸,我的自卑心在作祟,不敢抬頭對視這個頑皮又自以為是的家夥。
隻聽見他阿媽大聲說:
“他是嘉喇嘛的兒子,人家會說漢話,會寫漢字,你會嗎?”
我知道,這是說給我聽的,在表揚我,給我樹立信心,給了我找回自尊的契機,同時也向她的兒子,把我作了個介紹。聽到這話,我的自信又戰勝了自卑,抬起頭來,直麵對視生格,心裏想,這會該輪到他羨慕我了。
大家還沒有進餐,似乎是等待重要人物的出場。父親和昂旺活佛邊喝茶,邊交談,大概他倆的話題離小孩們太遙遠,太深奧,除了他倆談興正濃,其他的人沒興趣,甚至不知談什麼,大兒子索南卻很專注,靜靜地聽兩位長輩交談。
我與生格,慣用孩子的方式開始想認識對方,無非是目光對視,做做鬼臉,用肢體語言來交流。
隱隱約約聽到走廊裏響起腳步聲,隨著愈來愈近的腳步聲,我猜想,該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出場呢?
隻見三個尼姑送進來一個十來歲左右的小尼姑,披著紅袈裟,剃了發,拿著念珠,口中還念念有詞,輕輕地走過來,坐在了生格的旁邊,她隻是順著眼,我們這些陌生客人,似乎在她眼裏不存在,不處不驚,從從容容,似有大家閨秀的風範。她的這些舉動,讓我的好奇心又加了砝碼。富人家的人,跟我們一般人家太不一樣了。
她一坐穩,眾仆人就開始端菜上飯。看看要吃飯了,她把手裏的象牙念珠套在了項頸上,像一串珍珠項鏈,使她顯得更加端莊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