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含淚別夫郎,今日悲啼送所歡。堪恨婦人多水性,招來野鳥勝文鸞。
話分兩頭。卻說陳大郎有了這珍珠衫兒,每日貼體穿著,便夜間脫下,也放在被窩中同睡,寸步不離。一路遇了順風,不兩月行到蘇州府楓橋地麵。
那楓橋是柴米牙行聚處,少不得投個主家脫貨。不在話下。
忽一日,赴個同鄉人的酒席,席上遇個襄陽客人,生得風流標致。那人非別,正是蔣興哥。原來興哥在廣東販了些珍珠、玳瑁、蘇木、沉香之類,搭伴起身。那夥同伴商量,都要到蘇州發賣。興哥久聞得“上說天堂,下說蘇杭”,好個大馬頭所在,有心要去走一遍,做這一回買賣,方才回去。還是去年十月中到蘇州的。因是隱姓為商,都稱為羅小官人,所以陳大郎更不疑惑。他兩個萍水相逢,年相若,貌相似,譚吐應對之間,彼此敬慕。即席間問了下處,互相拜望,兩下遂成知己,不時會麵。
興哥討完了客帳,欲待起身,走到陳大郎寓所作別。大郎置酒相待,促膝談心,甚是款洽。此時五月下旬,天氣炎熱。兩個解衣飲酒,陳大郎露出珍珠衫來。興哥心中駭異,又不好認他的,隻誇獎此衫之美。陳大郎恃了相知,便問道:“貴縣大市街有個蔣興哥家,羅兄可認得否?”興哥到也乖巧,回道:“在下出外日多,裏中雖曉得有這個人,並不相認。陳兄為何問他?”
陳大郎道:“不瞞兄長說,小弟與他有些瓜葛。”便把三巧兒相好之情,告訴了一遍。扯著衫兒看了,眼淚汪汪道:“此衫是他所贈。兄長此去,小弟有封書信,奉煩一寄,明日侵早送到貴寓。”興哥口裏答應道:“當得,當得。”
心下沉吟:“有這等異事!現在珍珠衫為證,不是個虛話了。”當下如針刺肚,推故不飲,急急起身別去。
回到下處,想了又惱,惱了又想,恨不得學個縮地法兒,頃刻到家。連夜收拾,次早便上船要行。隻見岸上一個人氣籲籲的趕來,卻是陳大郎。親把書信一大包,遞與興哥,叮囑千萬寄去。氣得興哥麵如土色,說不得,話不得,死不得,活不得。隻等陳大郎去後,把書看時,麵上寫道:“此書煩寄大市街東巷薛媽媽家。”興哥性起,一手扯開,卻是八尺多長一條桃紅縐紗汗巾。又有個糊紙長匣兒,內有羊脂玉鳳頭簪一根。書上寫道:“微物二件,煩幹娘轉寄心愛娘子三巧兒親收,聊表記念。相會之期,準在來春。珍重,珍重!”興哥大怒,把書扯得粉碎,撇在河中;提起玉簪在船板上一摜,折做兩段。一念想起道:“我好糊塗!何不留此做個證見也好。”便檢起簪兒和汗巾,做一包收拾,催促開船。
急急的趕到家鄉,望見了自家門首,不覺墮下淚來。想起:“當初夫妻何等恩愛,隻為我貪著蠅頭微利,撇他少年守寡,弄出這場醜來,如今悔之何及!”在路上性急,巴不得趕回。及至到了,心中又苦又恨,行一步,懶一步。
進得自家門裏,少不得忍住了氣,勉強相見。興哥並無言語,三巧兒自己心虛,覺得滿臉慚愧,不敢殷勤上前扳話。興哥搬完了行李,隻說去看看丈人丈母,依舊到船上住了一晚。
次早回家,向三巧兒說道:“你的爹娘同時害病,勢甚危篤。昨晚我隻得住下,看了他一夜。他心中隻牽掛著你,欲見一麵。我已雇下轎子在門首,你可作速回去,我也隨後就來。”三巧兒見丈夫一夜不回,心裏正在疑慮;聞說爹娘有病,卻認真了,如何不慌?慌忙把箱籠上匙鑰遞與丈夫,喚個婆娘跟了,上轎而去。興哥叫住了婆娘,向袖中摸出一封書來,分付他送與王公:“送過書,你便隨轎回來。”卻說三巧兒回家,見爹娘雙雙無恙,吃了一驚。王公見女兒不接而回,也自駭然。在婆子手中接書,拆開看時,卻是休書一紙。上寫道:“立休書人蔣德,係襄陽府棗陽縣人。從幼憑媒聘定王氏為妻,豈期過門之後,本婦多有過失,正合七出之條。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願退還本宗,聽憑改嫁,並無異言。休書是實。
成化二年月日手掌為記。”
書中又包著一條桃紅汗巾,一枝打折的羊脂玉鳳頭簪。
王公看了,大驚,叫過女兒,問其緣故。三巧兒聽說丈夫把他休了,一言不發,啼哭起來。王公氣忿忿的一徑跟到女婿家來。蔣興哥連忙上前作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