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短篇小說 走投何處(劉慶邦)(2 / 3)

楚東方給嶽父嶽母家打電話,打電話之前,先把臥室的門關上了。電話打通,接電話的不是嶽母,不是鞠芬,也不是明明,是嶽父。嶽父是某國家機關一個副司長,還在任上。嶽父聽出是楚東方的聲音,就喊鞠芬接電話。鞠芬接過電話問:什麼事兒?楚東方把鞠芬叫芬兒,問:芬兒,你和明明回來吃晚飯嗎?鞠芬說:不回去!鞠芬的口氣又生又硬,甚是拒人。楚東方把聽筒緊緊抵在耳朵上,盡量把聲音放低,又問:那,你們吃過晚飯回來嗎?鞠芬還是說:不回去!那,明天早上誰送咱們的明明去幼兒園呢?當然會有人送!明明這會兒幹什麼呢?讓他跟爸爸說說話可以嗎?不可以,他姥姥正教他背唐詩,你不要打斷他!鞠芬說罷,截然把電話掛了。楚東方把電話看了看,聽見聽筒裏傳來一連串的忙音,才把聽筒輕輕扣在電話機上。

楚東方去廚房告訴媽:鞠芬帶明明到明明的姥姥家去了,他們不回來吃晚飯了。媽問:那他們吃過晚飯回來嗎?楚東方說:這個我沒問,隨他們去吧。明明的姥姥正教明明背唐詩呢!媽說:那好,他姥姥有文化,比奶奶強。

往日吃飯時有明明在家,明明滿屋子亂跑,一會兒喊這個,一會兒喊那個,家裏的氣氛是活躍的。這天明明不在家,鞠芬也不在家,母子倆吃飯吃得有些沉悶。孫桂鳳隻喝了半碗粥,就放下筷子不吃了,坐在桌前看著楚東方吃。楚東方低著眼,好像吃飯吃得也不香。楚東方問媽:怎麼就吃那麼一點兒?媽說她不太餓。楚東方要媽不要想那麼多,該吃吃,該喝喝。

明明當晚沒有回家,孫桂鳳一夜都睡得不踏實,睜眼閉眼都是明明。明明是孫桂鳳一手帶大的。明明還沒出生,孫桂鳳提前就從山西農村來到了北京兒子的家。明明出生後,兒子家也沒有請保姆,保姆的一切工作全部由她代替,她成了實際上的保姆。那年她才四十七八歲,手腳利索得很,一般保姆能做的,她都能做。保姆不能做和不願做的活兒,她也能做。所不同的是,請保姆是要花錢的,而她給自己的孫子當保姆,是心甘情願,是盡義務,不要任何報酬。鞠芬的奶水稀薄,又不願多給孩子喂奶,明明吃母乳隻吃了兩個多月,就改吃配方奶粉衝成的牛奶。鞠芬上班去了,把明明留給了在家裏上班的她。明明餓了,她給衝牛奶;明明尿了,她給換尿不濕;明明困了,她哄明明睡覺。有時明明夜裏哭鬧,她也把明明抱過來,讓明明跟她一起睡。她的付出得到了回報,明明跟她很親。她一抱明明,明明的臉就貼在她的肩膀上,把她摟得緊緊的。姥姥對明明拍拍手,意思要把明明抱一抱。明明看看姥姥的手,似乎要讓姥姥抱了,但明明很快轉過身來,撲在她懷裏,把她摟得更緊。姥姥說明明是個小壞蛋,眼裏隻有奶奶。明明學叫人時,先叫的是奶奶,然後才是媽媽爸爸。明明叫的奶奶,她覺得是天底下最好聽的聲音。連世界上最好聽的歌,都比不上明明叫的奶奶好聽。一天聽不見明明叫奶奶,她心裏空落得很,好像整個世界都沒了聲音。

第二天,兒子上班走後,她也騎上自行車,慣性似的向幼兒園騎去。幼兒園的大鐵門已經關閉,警察也撤走了,門前靜悄悄的。她站在門外的門縫那裏聽了聽,隱約能聽到一點阿姨教孩子唱歌的聲音。但她分辨不出,這些聲音裏有沒有明明的聲音。她到傳達室去了。保安攔住她,問她有什麼事。她說,她想看看楚明明在不在幼兒園。保安說,小朋友們這會兒都在上課,不能進去。她說她隻看一眼,看見楚明明就出來,不跟楚明明說話。保安說那也不行。保安對她似乎有些麵熟,問:早上不是你把孩子送來的嗎,我好像看見你來了?孫桂鳳說:早上我沒來,孩子不是我送的。那是誰送的呢?孫桂鳳說:可能是他媽,也可能是他姥姥。保安到底沒同意孫桂鳳進幼兒園。

孫桂鳳騎車回家,見楊師傅在樓下的空地上活動身體。楊師傅把孫桂鳳叫成小孫,熱情地跟小孫打招呼:送孫子回來了?孫桂鳳說回來了。她沒有否認自己去送孫子。楊師傅活動身體的辦法不跑,也不跳,而是雙腳釘在地上,雙手捂著身後的腰眼,轉腰。他把臀部使勁往前頂,頂到最大限度,從一側畫圈收回,撅起臀部。他撅臀部也是撅到最大限度,然後再往前頂。他就這樣循環往複,通過活動臀部,帶動活動腰肢。跟孫桂鳳說著話,他的活動並不停止,誇孫桂鳳說:您真是一個盡職盡責的好奶奶呀!孫桂鳳笑了笑,沒有再接話,鎖上自行車上樓去了。這是一棟比較大的居民樓,從東到西有九個單元門。也是住在這棟樓裏的楊師傅,退休後受聘在居民樓裏管收發。郵遞員送來郵件,由楊師傅一總接收下來,再由楊師傅分發到各個單元。收發室在第五單元的一樓,孫桂鳳住在第五單元的三樓,孫桂鳳每天上下樓,幾乎都能碰見楊師傅。每次碰見楊師傅,她都有些不好意思。

親家母在和孫桂鳳的一次閑談中,建議孫桂鳳再找一個老伴兒,說孫桂鳳還不算老,麵貌也好,在北京找一個老伴兒應該不成問題。親家母還說過,當老人的不能老跟孩子在一起,隻有跟老伴兒在一起,才是最自由的,最幸福的。親家母這樣跟她說,她不知道兒子楚東方和兒媳鞠芬是什麼意思。有一天,隻有她和兒子在家時,她跟兒子提到了這件事,意思是探探兒子的口氣。她相信,兒子不會同意她找老伴兒。有哪個當兒子的,會讓媽給自己找一個後爸呢!兒子的話出乎她的意料,兒子說:明明的姥姥這樣給您提建議,是好意,是出於對您的關心,她是怕您老了以後太孤單,太寂寞。兒子還說,現在和過去不一樣,過去的女性受限製太多,女性過的是壓抑的生活。現在社會進步了,尊重女性對自由的選擇和對幸福的追求。孫桂鳳聽出來了,希望她再找一個老伴兒,很可能是親家母、兒媳和兒子共同的想法,隻不過是通過親家母的口說出來罷了。孫桂鳳隱隱覺得,在關於她的事情上,他們背後說的還有話。至於他們還說了哪些話,她沒敢往深裏想。不知是親家母托了人,還是兒媳托了人,居委會的一位副主任給孫桂鳳介紹了一個對象,這個對象就是楊師傅。楊師傅的老伴兒過世了,兒女都不在身邊,一個人住著一套三居室的房子,很想找一個老伴兒。楊師傅對孫桂鳳很滿意,每次看見孫桂鳳,都是笑意滿滿的樣子。楊師傅讓介紹人向孫桂鳳轉達他的承諾,要是孫桂鳳同意做他的老伴兒,他的全部退休工資都交給孫桂鳳管理。楊師傅在樓後的空地上開了一個小菜園,種有茄子、辣椒、豆角兒等蔬菜。楊師傅一個人吃不了多少菜,過不幾天,楊師傅就會把摘下的菜分出一些,裝在塑料袋裏,送給孫桂鳳。楊師傅每次給孫桂鳳送菜上門,都是不由分說,放下菜就走。孫桂鳳沒有答應給楊師傅做老伴兒。如果答應了,按她老家的說法,就是改嫁,就是再走一家。再走一家,對孫桂鳳來說是一件重大的事情。以前她隻想著來北京幫兒子看孫子,然後跟著兒子過,從沒有想過再走一家。要是讓老家的人知道,她到北京又走了一家,那叫什麼事呢!

下午兩三點鍾,孫桂鳳就有些坐臥不寧,準備提前更多時間去接明明。昨天下午,鞠芬因為看電影,提前接走了明明。鞠芬今天不會再看電影了吧?鞠芬自己可以提前把明明接走,但決不同意她提前把明明接走。鞠芬說過,楚明明在幼兒園裏不光是玩,還有學習任務,要是耽誤了楚明明的學習就不好了。鞠芬明確要求,必須等楚明明在幼兒園吃過晚飯,才能把楚明明接出來。孫桂鳳明白,這個家的大小事情都是鞠芬說了算,楚東方實際上跟個倒插門女婿差不多。這沒辦法,誰讓人家鞠芬是北京的閨女呢,誰讓人家鞠芬的爸爸是當官兒的呢!今天如果能順利把明明接出來,她還是準備帶明明去看稻田。昨天帶明明去看稻田的想法沒能實現,今天應該能實現吧。正當孫桂鳳穿好衣服準備下樓時,楚東方從辦公室打回一個電話,接了電話,她手軟腳軟,臉色發黃,身上好像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楚東方告訴她,要她下午別去幼兒園接明明了。她問為什麼?誰去接明明?楚東方說:可能是明明的姥姥去接明明。明明的姥姥現在沒什麼事,他們家離幼兒園也比較近。她握著電話的手在顫抖,說:看來這個家真的不需要我了!這樣說著,她的雙眼一下子湧滿了淚水。楚東方說:不是這個意思。明明的姥姥除了教明明背詩,還要教明明寫字。下一步明明的姥爺準備給明明買一架鋼琴,請人教明明彈鋼琴。鋼琴比較大,差不多得占一間屋子。他們那邊房子多,明明在姥姥家學鋼琴方便些。她說:那,我不是見不著明明了嗎?見不著明明,我在這兒還有啥意思呢,活著還有啥意思呢!她的淚水越湧越多,越過眼眶,流了下來。楚東方叫了一聲媽,說你幹嗎把問題想得那麼嚴重呢!想看明明還不容易嗎,你隨時都可以到明明的姥姥家裏去。到了星期天,我也可以把明明接回來,你還可以帶明明玩。好了,就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