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短篇小說 走投何處(劉慶邦)(1 / 3)

《走投何處》 文\劉慶邦

選自《長江文藝》2012年第5期

【作者簡介】 劉慶邦:著有長篇小說《斷層》等七部,中短篇小說集《走窯漢》等三十餘種。獲魯迅文學獎、《小說選刊》獎等。現為北京作協副主席,北京市政協委員,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

下午四點多,孫桂鳳騎車來到幼兒園門口,等候接孫子明明回家。這是一家老牌子的大型幼兒園,園裏分大班、中班、小班,有二百多個孩子。幼兒園每天下午五點半放園,孫桂鳳提前一個多鍾頭,就來到了幼兒園門口。她每天都是這樣,在接孩子的隊伍中,她差不多都是排在前幾位。幼兒園放園前,門口的兩扇大鐵門緊閉,任何人不得隨便進入。孩子的家長若是到幼兒園辦事,須到大鐵門一側的傳達室出示證件,進行登記,然後通過傳達室的後門,方可進入幼兒園。孫桂鳳不進幼兒園,隻在大鐵門外耐心等著就是了。

五點鍾左右,一輛警車閃著警燈開過來,停在幼兒園門口對麵的路邊。一位手持警棍的警察從車上下來,目光“嗖嗖”的,像是在觀察幼兒園周邊有沒有可疑人員。前段時間,有個歹徒持刀闖進了一家幼兒園,對幼兒園的孩子和阿姨亂砍一氣,造成了可怕的嚴重後果。出事之後,為了在全市加強對“祖國花朵”的保衛工作,每到家長去幼兒園送孩子和接孩子期間,就會有警車和警察及時到幼兒園門前進行警戒。孫桂鳳對警察很感激,有警察在,她孫子的安全就有了保障。她對警察看了一眼,像是給警察行了一個注目禮。

這時,別的接孩子的家長也陸陸續續來了,幼兒園門口站滿了人。說是家長,其實來接孩子的,多是像孫桂鳳這樣的爺爺奶奶、姥爺姥姥,還有一些保姆,孩子的爸爸媽媽來得很少。這大概是因為,孩子的爸爸媽媽都還年輕,都在忙於工作,沒有時間接送孩子。孫桂鳳踮起腳尖,扭頭往人群外邊看了看,見她放在路邊的自行車還在,綁在自行車後座上的小竹椅也好好的,就放心了。她對明明說過,自行車就是明明的專車,而她是為明明開專車的司機。為了使“專車”保持良好的運行狀態,她每天都把“專車”擦得亮亮的。她還縫了一個小棉墊子,墊在竹椅上,這樣明明坐上去會軟和一些。這天天氣不錯,天藍藍的,陽光暖暖的,是那種小陽春的氣候。接到明明後,孫桂鳳不打算馬上回家,準備帶孫子在外邊玩一會兒。到哪裏去玩呢?不去地壇公園,也不去國際展覽中心的廣場,而是去一塊稻田。孫桂鳳事先騎車察看過了,從她們家住的樓門口往東,穿過三環路再往東,大約走兩三裏的樣子,那裏還有一個城中村,村邊還種有一塊稻田。黃黃的稻子已經成熟,整個稻田裏充盈的都是稻穀的香氣。孫桂鳳想好了,到稻田邊,她要向明明提一個問題,問問明明,他每天吃的大米是從哪裏來的?明明答不出,她就會指著沉甸甸的稻穗兒,把稻子的成長過程,再把稻穀變成大米的過程,仔仔細細講給明明聽。如果明明有興趣,她還打算扯著明明的小手,到稻田的田埂上走一走,看能不能捉到一隻穿綠衣服的螞蚱給明明玩。

幼兒園的大鐵門準時打開了,穿著藍大褂的阿姨把各個班的孩子按班次順序送了出來。阿姨本來要求孩子們排著隊走,不要跑。但家長一喊孩子的名字,孩子一看見家長,禁不住就跑起來。他們張著雙手,如同蝴蝶張開了翅膀,紛紛向前來接他們的“大人花”飛去。明明三歲半,今年剛入園,所在的班是小班。明明每次從幼兒園出來時,都是當奶奶的孫桂鳳先看見明明,她叫著明明,明明,連連向明明招手,明明才看見她。明明一看見她,就喊著奶奶,奶奶,揚著小手向她跑過來。別看她才一天沒看見明明,但她覺得好像跟明明分別了很久似的,趕緊把明明抱起來,緊緊摟在懷裏。那是一種源自骨子裏的祖孫之親,血緣之親。那一刻,是孫桂鳳深感幸福的時刻,每次把從幼兒園跑出來的孫子抱在懷裏,她都幸福得幾乎落淚。按照幼兒園排定的順序,是小班的孩子先出來,接著是中班和大班的孩子出來。這天小班的孩子出來了,孫桂鳳沒看見明明。孩子剛吃過晚飯,有的孩子吃飯慢一些,有的孩子還要去一趟廁所,孩子出來晚一會兒的情況是有的。看不見明明出來,孫桂鳳雖然有些著急,眼睛瞪得雖然好像有些不夠使,但她還在等,相信明明遲早會出來。然而,大班的孩子也出來了,孫桂鳳還是沒看見明明。這是怎麼回事呢?孫桂鳳這才等不及了,她上前一步,問站在門裏邊的一個阿姨:明明呢?楚明明呢?怎麼不見楚明明出來?這樣問著,她聲音急切,眼睛幾乎有些濕。阿姨問她:楚明明是哪個班的?她說是小三班。阿姨喊過小三班的劉阿姨,讓劉阿姨幫助找孩子。劉阿姨對孫桂鳳說:楚明明早就走了,是他媽媽把他接走的。孫桂鳳問是什麼時候?劉阿姨說:下午兩點多,楚明明剛睡過午睡,他媽媽就把他接走了。他媽媽沒告訴您嗎?孫桂鳳說沒有。孫桂鳳還是不放心,問:真的是楚明明的媽媽把楚明明接走了嗎?劉阿姨說:沒錯兒,我認識楚明明的媽媽,她的名字叫鞠芬。孫桂鳳又問:她說了把孩子接走幹什麼嗎?劉阿姨搖頭,說:這個她沒說。這時,幼兒園的孩子都走完了,孫桂鳳還不舍似的往幼兒園的院子裏看。直到幼兒園的保安開始關大門,孫桂鳳才不得不退出來。

摸到自行車的車把,孫桂鳳沒有馬上騎車回家,在自行車旁邊站了一會兒。她像是要想一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其實她是走神兒了,什麼也沒想,腦子裏一片空虛。待她回過神兒來推自行車時,卻發現自行車的車鎖還鎖著。她苦笑了一下,說自己真是糊塗了。

孫桂鳳回到家,家裏空無一人。兒媳和孫子不在家,兒子也沒回來。那時移動電話還未普及,孫桂鳳用家裏的座機給兒子楚東方的辦公室打了一個電話。電話是通的信號,但無人接聽。孫桂鳳想起來了,這個時候兒子已經下班了,可能正走在下班的路上。她想給明明的姥姥家打一個電話,問問鞠芬是不是把明明帶到姥姥家去了。她把電話拿起來了,號碼也從腦子裏走到手指頭上。她想了想,沒有打,又把電話放下了。等了一會兒,楚東方回來了。她對楚東方說:鞠芬下午提前把明明接走了,到現在還沒回來。楚東方說:她們單位下午組織職工看電影,鞠芬可能帶明明看電影去了。孫桂鳳說:帶明明去看電影,也不跟我說一聲,我去幼兒園白跑了一趟。楚東方說:她可能忘了。孫桂鳳說:我聽幼兒園的劉阿姨說,鞠芬兩點多就把明明接走了,就是看電影,這會兒也該回來了?楚東方說:這個您就不用操心了,明明跟著他媽,您還有什麼不放心的!楚東方走進自己的臥室,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打開電視機看電視去了。孫桂鳳去廚房做晚飯。

他們家一天三頓飯都是孫桂鳳做,吃的菜也是由孫桂鳳買。孫桂鳳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起床,到附近的街邊早市去買菜。早市上賣的菜新鮮,也便宜一些,一斤西紅柿要比室內的菜市場便宜兩三毛錢呢。孫桂鳳不能掙錢,家裏無論買蛋買肉,買糧買油,都是鞠芬給她錢。孫桂鳳還像在老家的習慣一樣,把錢包在一條皺皺巴巴的手絹裏,每次把手絹打開都小心翼翼,能省一毛是一毛,能省一分是一分。節省對孫桂鳳來說,已經成了習慣,她不僅買東西節省,在別的方麵也盡量節省。比如說,洗菜用過的水她會收集在一隻塑料桶裏,提到衛生間衝便池用。再比如夏天下大雨時,她會提著墩布跑到樓下,利用水泥地上水窪子裏積攢的雨水衝洗墩布。鞠芬對她這種做法並不讚成,曾悄悄對楚東方說:你媽這麼做,也不怕鄰居看見笑話。楚東方也覺得媽沒必要這麼做,涮涮墩布,才能用多少水呢!但他沒有跟媽說出來。炒好了一個菜,孫桂鳳從廚房來到兒子和兒媳住的大臥室,對兒子說:我看你還是給明明的姥姥家打一個電話吧,問問明明是不是到他姥姥家去了。兒子看了媽一眼,目光很快又回到電視畫麵上,沒說話。媽看出兒子有些不耐煩,她沒有再催兒子打電話。但她並沒有從臥室裏出來,就那麼看著兒子。兒子看著電視,她看著兒子。兒子說:我不是說了,不讓您管他們嘛!兒子的眼睛仍看著電視,他說話好像是跟電視裏的人說的。媽說:飯馬上就做得了,我想讓你問問,他們回來不回來吃飯。她自己之所以不給明明的姥姥家打電話,是明明的姥姥曾指出她說話有口音,讓她學說普通話。明明的姥姥還說過,如果她不學普通話,對明明的發音也有不利影響,老是把門說成蒙怎麼行呢!她是想改口音,可路上的車好拐彎兒,嘴裏的舌頭不好拐彎兒,幾十年形成的口音,哪裏說改就能改過來呢!她也知道,兒子不願當著她的麵給嶽父嶽母打電話,隻有她不在跟前的時候,兒子才會給嶽父嶽母家打電話。於是,她回到廚房接著做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