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溝西山坡上的穀草垛小屋,正像田野間一般的穀草垛一樣,絲毫不被人們所注意。就是收割這片穀物的主人看見了它,得到的反映也不過是使這位主人撓著頭皮責備自己的記性實在不好,恍恍惚惚地說:我是什麼時把它垛起來的嗬?為什麼隻垛了一個嗬?別的都給忘記啦?
沒有人能夠意識到這個穀草垛的內中是空心的。更沒有人能夠想到,這裏邊沉睡著一個踏過祖國千山萬水的革命戰士、敵後抗日根據地八路軍中的一位電話班長、太行山中的一位對敵觀察哨兵。這樣的穀草垛小屋就是鐵錨本人也是生平第一次住過。
日月如流,若幹年過去之後,他將把這個穀草垛小屋之夜,當做戰爭的古話來講,這段古話將使許許多多青少年歡笑、皺眉、思緒無限……穀草垛小屋外麵群星消退,黎明來臨,鐵錨仍在裏邊沉沉大睡。
這一天,如果天氣晴朗、太陽高照,穀草垛小屋的蒸熱也早就使鐵錨醒過來了。但是這一天是半陰天氣,雖有太陽也是淡淡的。穀草垛小屋的縫隙間有陣陣微風吹過,更有助於睡眠。天氣中午了,斜午了,鐵錨仍在沉睡之中。後來穀草垛中的許多小蟲子,向他進攻,猛叮他的皮肉,鐵錨終於醒過來了。翻身坐立起來時,腦袋卻碰到了頂空的穀草捆。這時,他才忽然記起昨夜的經曆,原來置身於穀草垛小屋之中。現在,小屋之外是什麼樣的情況呢?近處有沒有敵人呢?全不清楚。他輕輕悄悄地推:開一個洞口向外探視:隻見山上山下靜無人跡,連雞犬聲也聽不到。隻有天空幾隻雲雀在追逐著唧唧嗚叫。這種鳥雀的叫聲更顯得山野寂靜空曠。他慢慢地從穀草垛小屋探身出來,但見地麵上到處是獸蹄的印跡和糞便。有些糞便可以看出帶有白色的骨屑,這大概就是狼糞吧?鐵錨無心細看這些。他醒來的第一個思緒就是懊恨自己睡得太多了,醒得太晚了。昨夜睡進這座穀草垛小屋時,他原設想趁天色朦朧時就起來,創造條件設法使這架電話分機早些進行工作。萬萬沒有想到這一覺竟然睡到太陽西沉!現在睡足了,掩護行動的夜色卻早已消散了。隻好在近處找點吃的東西再做打算。屈指算來,已是兩天兩夜沒有吃飯了。俗話說:人是鐵飯是鋼嗬!要想工作必須先找點食物充饑才行。於是他伏身走下側旁的一條山澗。一條細細的溪流在澗下潺潺流動。
石岩上叢生的酸棗棵掛滿了豔紅的酸棗。這些野生的酸棗雖然是核大皮薄沒有什麼棗肉,但在十分饑餓的情況下,總比畫餅充饑更實際一些。鐵錨在澗下洗了臉,吃著酸棗。這時天色漸晚,秋霧加深了。在秋霧的遮掩下,他沿著山坡向南移動,希望能夠看到一個人,什麼人都好,隻要不是敵人就行,打聽一下附近的情況,以便下一步行動。
過了兩條小小的山溝之後,忽然發現前麵山頭上坐著一個人。這個山頭在木蘭溝西山大大小小的山頭中是一個不大的山頭,但居高下望木蘭溝,它又是一座突出的山頭。
這樣的山頭上孤單單地坐一個人,突出的形象竟像是一塊大岩上蹲著一隻大老鷹。細看此人,本地農民裝扮,閃披著一件山羊皮襖,懷抱著一支長筒獵槍,全神貫注地注視著山下木蘭溝的農舍。不難猜想,他十有八九是木蘭溝山莊上的農民。鐵錨自從在清水口、九曲岩擺脫敵人的追蹤以來,已經長時間沒有見到人影了。努力避免和敵人遭遇,可是多想和自己的階級兄弟見麵說話嗬。但是如何和山頭上的那個農民接近見麵,卻要想一想辦法費點打算。敵人大舉掃蕩敵情緊迫時期,每個人都提高了警惕,神經緊張。要是一個陌生人突然出現到對方近前,對方可能出現兩種反應:一是開槍射擊;二是拔步飛奔。為了預防這兩種情況出現,鐵錨采取隱蔽地悄悄地接近辦法。
那山老鷹般的農民隻顧注視著木蘭溝的農舍。想不到竟有一個人突然出現在自己的背後,而且首先聽見輕輕地招呼:
不要怕,老鄉。是自己人,我是八路軍!
那山老鷹般的農民,聽到背後有人呼喚。真是吃驚不小。要真的一隻山老鷹,早就掮動翅膀飛向天空去了。可是他不是山老鷹,沒有翅膀。是人,是一個腿上纏著繃帶負了傷的人。別說是飛,就是走,也頗費勁。在分秒之間,那農民持槍在手,擺開拚命的架勢注意著來人。緊張地說:
你,你是……
我是八路軍!鐵錨指著自己的粗布軍衣說。是自己人!是一家人!
那農民從來人的衣服上、從聲音和態度上去判斷,相信對方是自己人,是八路軍。
持槍的手立即鬆弛下來,整個身體鬆軟下來,一下子坐在石頭上了。隻見他兩行眼淚打棗般地撲簌簌地下落,哽咽著說:同誌嗬,原來是你們嗬,哎呀,你們哪裏去了啦?
唉,日本鬼子可欺負我們苦啦!
說著,重新站起來,拉住鐵錨的雙手一塊坐下,又說:唉,坐下吧,同誌,讓我們坐在一起熱乎一陣子吧!洋鬼子太可惡啦!太欺負人啦!在這個世界上隻有共產黨八路軍給我們撐腰講理,隻有共產黨八路軍能給我們老百姓報仇解恨嗬!……
鐵錨一邊幫助那農民擦淚,一邊說一些安慰、勸解、鼓勵的話。在那農民哽咽著擦眼淚的當兒。鐵錨留神細看對方,隻見他一撮短短的稀疏胡子,長臉濃眉,額上滿布著胡桃般的深刻的皺紋……這是一副多麼熟悉的和善的麵貌嗬。鐵錨二年前在這裏養傷治病認識一些農民,其中認識最深的還是天天見麵的房東。麵前這位哽咽低訴的農民不是別人,正是當年的房東李洛奎大伯。於是就說:
李大伯,你不認識我啦,我是鐵錨。二年前在你家養過傷的鐵錨,你就給忘啦!
李大伯停止了哽咽,向鐵錨仔細瞅了瞅,然後,抓住鐵錨的手臂說:
哎呀,鐵錨,原來是你嗬。我把你們八路軍都當成了親人,乍見麵,一時又高興又心酸,哪裏顧得及細看細認嗬。再說,我們也很久不見啦,一時哪裏想得到是你嗬!
兩年來的分別,特別是今秋以來對付日本鬼子瘋狂掃蕩的戰爭經曆,長長的話題,一時不知從哪裏說起。在簡要的對話當中,鐵錨知道,木蘭溝經過了敵人四次反複拉網清剿。敵人沒有縱火大燒房屋的原因不是他們手下留情,而是手段更為毒辣,是為了誘使我方軍民前來避風躲雨一網打盡。房東老大娘就在一月之前,在敵人的一次反複突襲中被殺害了。李大伯擺脫了敵人的追擊,腿上卻中了敵人一槍。現在雖然行動不大方便,但比以前已經好多了。
從今以後,你再也看不到你那個李大娘了!她帶著深仇大恨在這個山坡下邊長睡不醒了!李洛奎指點著說,現在你來到我的家門口,我也沒法招待你了!
沒等鐵錨回答什麼。李洛奎又悲憤地說:這叫什麼世道嗬!他們要殺就殺,要燒就燒,要搶就搶,有什麼地方可以說理嗬!我們這一輩子算是知道什麼是帝國主義啦。
帝國主義就是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的壞東西!他們是牲口,是狼,是披著人皮的野獸!
他們不講理,我們隻有用槍杆子和他們去講理。同誌嗬!咱們八路軍是共產黨、毛主席領導下的人民軍隊,我們老百姓一定和你們一條心,消滅這些壞東西……
李大伯說得激昂奮發。稍停了一下,又說:
我跟前還有一個孩子,大了也讓她去參加八路軍,和你們一起去打鬼子去吧,給她娘報仇出氣去吧,我們父女倆已經說好了,隻等她長大了就去參軍。哎,老鐵,你還記得她嗎?她幫助過衛生員給你上過藥哩。她離這裏不遠,等我叫過她來,你們見見吧。
李大伯說著敲動著手中的鐮刀,三下又是三下。不一會兒,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手持長柄鐮刀,腰插一枚手榴彈,一竄一跳地來到跟前。隻見他光光的腦袋不戴帽子,漫長麵孔,長眉大眼。身穿一套半新半舊的褲褂,腳踏牛鼻子山鞋。一眼看見還有另外的人,孩子就警惕地注視著,在十米以外站住了。鐵錨打量著這個孩子,奇怪地說道:李大伯,你有個女孩子叫立夏我認識,這男孩可沒有見過呀!
李洛奎瞧見那孩子遲疑著不立即走上前來,就輕輕地說:來呀,立夏。這是鐵錨。
那年給你講長征故事的鐵錨,你就忘記了嗎?
鐵錨聽說是立夏,當先笑了起來說:是你嗬,立夏。兩年不見麵,你怎麼變成了男孩子啦?
這個問話,立夏沒有立即回答。其實鐵錨隻是隨便問問而已,也用不著回答。在敵人瘋狂掃蕩期間,為了對敵鬥爭方便。不少年輕婦女女扮男裝站在鬥爭的第一線,鐵錨早已見慣。不過碰到了兩年不見了的立夏,差點使他認不出究竟是誰來,不由得發出這樣的問話。立夏聽到了這些,就嘻嘻笑著走到近前說:
我隻少了一點頭發,你就不認識啦。要是等我穿上了軍衣,多了個帽花,你就得立正敬禮說:哈,這是那一位司令同誌嗬?
兩年不見麵,立夏變得更加機靈懂事了。對於鐵錨,她記得深切,因為她第一次聽到世界上最震動人心的長征故事,第一次聽到世界上沒有階級壓迫的人類最理想的未來,都是從鐵錨嘴裏聽到的。另外,大海啦,江水啦,可以在水上漂遊的船隻啦,比牛還大的鯨魚啦……這些出奇的新鮮的事物。都是當年從鐵錨那裏聽到的。這個機靈的姑娘繼續說:
鐵錨同誌,你叫鐵錨我哪能夠忘記嗬!你講的那個可以在水上走的船,我也記得清楚。你知道我們這裏的人最知道大山,從來沒有見過船,更沒有見過鐵錨。開初見麵,大家叫你鐵錨,我還認為你真行,你是多少個耗子也打不過的鐵貓哩。我們那隻小貓,改名叫大耗子,是為了襯托你這個鐵貓的偉大,你還記得嗎?
記得,都記得!鐵錨一邊笑著回答說。頭腦裏卻又一次浮起了昨夜月下見到的那隻大耗子的情景。
李洛奎趕忙插話說:立夏,別貧嘴啦。看看,兩年多不見麵啦,一見麵不說正經的,又逗起嘴來啦!
讓她貧嘴吧,我喜歡聽她貧嘴。李大伯,你知道我有好長好長時間沒聽到自己的人跟我說話啦!
我又不是百靈鳥!立夏說,光會說不會哨。你叫我貧嘴,偏偏沒嘴可貧了!說著扮了一個小鬼臉。
說著笑著,天色已經黃昏。立夏邀請鐵錨到他們的戰時之家去看看。
不遠!你應該到裏麵去開開眼!立夏指著右邊一麵山壁說,那地方叫西石戶,沒有路,坡很陡,沒有本地人給你帶路,一輩子也別想找到那個好地方!走吧!我來帶路!說著,立夏在前邊帶路,鐵錨隨後,李洛奎拐著腿腳收尾。三個人穿過一條狹窄的山峽,轉過兩個山彎之後,前麵是一座橫住去路的大石壁,據說這裏就是西石戶。繞過一叢小樹,有些階梯可攀。攀過這座石壁之後,前麵出現一座山崖探身前傾,形成一條天然的巨廈。一旁邊草坡上放牧著一頭小驢和兩隻小羊。還有用石塊壘成的野灶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