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發表意見的時候，老村長來了。這位老村長實際上就是共產黨在殺虎口山莊的支部書記。因為戰爭殘酷，黨組織還處於半秘密狀態，他不公開身份就是了。老村長名叫李山多。他是石中玉進入共產黨內的引路人。在他的感覺中，石中玉像是春天遇雨的桃李杏樹，在忽然之間長大了，開花了。她對毛主席著作的講解，她對於抗日革命大道理的論述，她對於革命工作的聰明才幹，都使這位老雇農睜大喜悅的眼睛，從心眼裏敬佩。他雖然是長輩，但在石中玉麵前，老村長卻比一切晚輩都要謙遜。凡是石中玉講出來的道理，都是他心眼裏翻騰過幾遍卻一時說不出來的道理。他滿口讚成同意。人們說他這種懂得大道理卻說不出來的情況是：大茶壺裏煮餃子，肚大口小撈不出來。這一回，他含著眼淚，聽了石中玉的意見之後，就說：
鄉親們，這個意見很好，這個意見也就是我的意見，我沒有說出來的意見叫中玉給說出來了。這功夫敵人正在掃蕩，我們要根據戰爭情況來辦事。這件事，我們還要問問鐵錨班長有什麼意見沒有？對啦，還有老邢、大宋同誌，都請他們說說自己的意見。
大宋和老邢深深地向鐵錨示意，兩人的眼神分明是說：講吧，是講話的時候啦。
應該講話的時候一定要講嗬。
走過了祖國的萬水千山，久經戰火鍛煉的鐵錨，什麼樣的悲慘事情也都經曆過。
可是，今天這個悲痛而又激昂的場麵，卻是第一次看見過。一位對於八路軍戰士知冷知熱的母親死去了，一位兩個孤兒一位獨女所依靠的母親死去了，一位殺虎口山莊人人懷念的母親死去了。秋風掃過山莊，大家永遠不能看到這位母親了……鐵錨麵對著殺虎口山莊聚攏來的人群，悲傷和憤怒壓蓋了這個山莊。他的眼睛掃過全場，他和全場的人們都交換了目光。那些眼睛似乎都在說：
鐵錨，該你說話的時候了，你給我們講幾句話吧，你是跟隨毛主席長征過來的人，你是見過死亡見過鮮血見過烈火身經百戰的人！你的年紀雖小，卻是我們的革命前輩，我們要聽你的！
鐵錨整理了一下軍衣，站在一塊大石上說：鄉親們，我國的革命戰爭是在毛澤東思想指引下進行的，我們遇到了再大的困難和不幸，也要根據毛澤東思想去辦事。我們要抗日要革命要翻身要解放要不當亡國奴，就一定要英勇奮鬥，要英勇奮鬥就會有光榮犧牲，戰爭中光榮犧牲是常見的事。這三位母親是抗日救國婦女會的成員，她們頑強不屈英勇犧牲是光榮的！她們是為全國人民光榮犧牲的，她們是我們全體青年的母親，是全中國青年的母親！她們犧牲了，我們要擦幹眼淚，把仇恨變為力量，把悲痛變為力量，堅決為我們的母親報仇！堅決向敵人討還血債！我們同意小區委員中玉同誌的意見，戰爭期間。要快些安葬這三位母親，一切要革命化！說到這裏，鐵錨再一次巡視沉靜的人群，著重地說：
我除了同意中玉同誌的全部意見之外，我還提議我們全體軍民給這三位光榮犧牲了的母親開個追悼會，大家有什麼意見嗎？
沒有反對的意見，大家一致同意。
我再提議，鐵錨說，因為戰爭情況千變萬化，我們的追悼會就在今天天黑以前舉行。我們要打破迷信，不信那些陰陽八卦迷信道理。墓地就按照小區委員石中玉說的在後山坡的幾棵鬆樹下，這個意見大家同意嗎？
周圍熱烈地喊出：同意。
我再提議，鐵錨更進一步說，這個追悼會和安葬這三位母親的全部工作，由老村長李山多主持，民兵小隊長莽牛協助。石中玉同誌她是領導星月岮山區的政府代表，她辛苦了需要休息，有些公事我們還要和她商量。這是最後一個提議，大家同意嗎？
群眾更熱烈地喊出了同意！緊跟喊聲同意之後，有幾個老年人爭著要石中玉到他家去休息。其中一個手持山蒿拐杖的老人說：
中玉嗬，別難過，到我家裏去吧。你媽媽死了，我就是你媽媽。別看我腿拐，你想吃點什麼都能給你做好！你要是想你姑母，我叫人馬上給你找到。
幾句話把石中玉緊緊眶在眼裏的淚珠引下來了。把全場人的淚珠也引下來了。
這位拄山蒿拐杖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老村長李山多的老伴趙山月。說好說歹石中玉必須接受邀請，到她家去吃飯休息。這一天她想盡辦法減輕石中玉的哀傷。
斜午以後，石中玉在幾位老人的安慰鼓勵之下，吃了飯，休息了一下，就隨老村長李山多夫婦一起來到電話站。站上的同誌們多麼同情石中玉的不幸遭遇嗬。見她來了，除了說些寬慰的話之外，就努力用當前的鬥爭去轉移她的哀傷。大家一致的希望和說詞是：
中玉同誌，母親被敵人殺害了，我們相信你的堅強，相信你能節製哀傷，相信你能經得起這個不幸，戰勝這個不幸！
謝謝同誌們的安慰和鼓勵，石中玉說，我一定會在同誌們的安慰鼓舞之下，節製哀傷，把悲痛和仇恨化為力量。我應該想到：我不幸，很多很多的人比我更不幸！日本帝國主義連年進山掃蕩，不幸的人不知有多少？敵人在平陽、在寨蛇、在北淇村、在菜園溝製造了一起又一起慘案……他們殺死了我們多少個母親嗬！殺死了我們多少個兄弟姐妹嗬！中國人民正在受難！敵後根據地正處在殘酷的鬥爭中。我們為了使更多的人免遭不幸，為了消除我們民族的災難，我們要更好地學習毛主席的《論持久戰》等偉大著作，堅持獨立自主的遊擊戰爭，粉碎敵人的進攻掃蕩，我們要不怕一切犧牲，一定要打敗日本帝國主義，消滅一切漢奸敗類！
石中玉這段宣誓一般的講話，鼓舞了同誌們也鼓舞了自己。大家欽佩地望著她，全場暫時出現了一陣肅靜。
鐵錨說：中玉同誌，你說得很好，我們都讚成你的說法。不過我們還應該想一想，這一回日本鬼子侵占了新涼崗一天一夜，這裏的大小山溝他們都沒有去，為什麼偏偏去了葫蘆穀？為什麼偏偏在葫蘆穀裏搜山、放火、殺我們的人？這是為什麼？我們大家不應該仔細地想一想嗎？
對極啦，我讚成，大夥應該仔細想一想。趙山月老大娘推出老村長李山多說：你給青年人說說吧，他們太年輕，又多是外來人，不知道葫蘆穀是個什麼樣的地方。這就用著你的舌頭說話啦。說吧，別舌頭短！也別大舌頭！
老村長李山多叩了叩大煙管說：
是嗬，應該說的我一定說，一句話說不明白，我要用十句一百句話來說！要說山溝以外的大世麵你們比我知道得多。可是提起這個葫蘆穀，我總比你們知道得多嗬。
現在，戰爭情況不能細說，咱們就長話短說吧。這個葫蘆穀也和別的山溝一樣，長樹長草長莊稼。也和別的山溝一樣，不出銀子不出礦。可是物隨主貴情況就不一樣啦。這個葫蘆穀原來是新涼崗的財主盧萬福霸占的山溝，想當年這個山溝是盧萬福過夏的天堂，那裏有荷花塘，有各種怪模怪樣的雞群，有各式各樣的葫蘆。每年夏天，那裏搭起了涼棚，財主盧萬福騎一隻帶串鈴的走驢，每天來去葫蘆穀喝酒享樂。這個葫蘆穀是窮人的血汗養肥財主肉膘的地方嗬……
趙山月老大娘瞅了瞅李山多說：
長話短說，你還是揀重要的說吧。你該說給這些年輕人，財主盧萬福有一條走狗，一條很厲害的走狗，他狗仗人勢殺了人，在盧萬福的保護下跑到外鄉自在逍遙……
是嗬，長話盡量短說，我正要說這個。接著，李山多說到了盧萬福的走狗胡獲福，他是地主階級凶惡的爪牙，是欺壓一方的地痞流氓，是放驢打滾高利貸的剝削者。也是在這條山溝裏，他殺害了割草打柴的石中玉的姐姐石中英……石中玉聽到這裏站起說：
我來補充幾句話吧，我母親生前也常提起這個狗仗人勢的胡獲福，他殺害我姐姐跑出去已經十年了。當年，我姐姐石中英慘死在葫蘆穀。現在，十年後的今天，我們三個母親又被殺害在葫蘆穀。這個葫蘆穀填滿了窮苦人的血海深仇！同誌們，這一回日本鬼子侵占了新涼崗一天一夜，為什麼別的大小山溝都不去，偏偏去搜剿了這個葫蘆穀？我思量過，莫不是十年前那個殺人凶手又回來了麼？要是那樣，真是冤家路窄嗬！
這一回敵人血洗了葫蘆穀，隻跑出一個人來，你們萬沒有想到這個人是誰？
是誰？嗬，他是誰？……
原來，這就是當年在葫蘆穀花天酒地吃喝玩樂的盧萬福！槍彈打傷了他的膀臂，他說他是在敵人追擊下跑出來的。他還吹噓說：槍聲響的像爆豆像雨點，沒有打死他，隻傷了他的膀臂，是暗中有神靈保佑他，是他行善積德的報應。可是，他這些鬼話，騙得了張三卻騙不了李四，明眼的鄉親們分析說：盧萬福狐狸一般的狡猾，他能從葫蘆穀裏跑出來，他臂上的傷情一定隱藏著什麼鬼八卦……
是嗬，一定藏著什麼鬼八卦……
鐵錨聽了這番話，十分感慨地說：階級鬥爭多麼複雜嗬，我們這些外鄉人，要想搞好當前的對敵鬥爭，必須熟悉當地的階級鬥爭，必須熟悉當地的情況，熟悉當地的曆史。老邢，你是做偵察工作的，這個線索夠你偵察的嗬！
我這個做偵察工作的，過去隻管偵察武裝鬥爭上的明麵敵人，對於暗中的敵人我們注意得的少，根據中玉說的這些，我馬上就到葫蘆穀看個仔細，找一找跡象。今天晚上，我就不能參加石嬸她們的追悼會了。我馬上就走。今天夜晚我還要回部隊一趟。
我們部隊的另一份任務是什麼，我還沒弄清楚。部隊首長說經常注意觀察著點，常問著點就知道啦，我得回去多問著點……
邢天飛說著站起來，偵察人員的習慣是說走就走，半小時之後他的身影已出現在葫蘆穀口上了。
不久，夕陽西下，一抹紫紅色的晚霞映著殺虎口山莊。電話站上除了大宋在值勤以外，都到後山坡上去了。三個母親的追悼會將在這裏舉行。老村長主持追悼會，石中玉、鐵錨和大牛都將在會上講話。
山那邊的槍炮聲時起時停，敵後的反掃蕩戰爭正在熾熱地進行著。
一架敵機穿過秋霧，擦著山頭隆隆飛過。人們指著敵機咒罵，吐著唾沫。
敵機帶著偵察到手的情報將在太行山東麓邊緣的城市降落，敵軍山口司令官正準備在第三個鐵壁合圍裏顯一顯身手。此刻，他練完了起立、立正的口令之後，正在喝威士忌酒……大自然在華北平原的淶水河以西插下兩個擎天石柱般的孤山。遠在十幾裏以外就巍然地出現在人們的眼前。它又像進入山區的兩扇大門的墩台，因為這種形象，當地人們稱它為門墩子山。
穿過門墩子山，走過一段較為寬闊的山路，易縣山城的城堞就在眼前。
易縣，它是太行山東部山麓的重鎮之一，兩千多年以前春秋戰國時代的燕國都城就設在這裏。城南數裏以外至今還有個燕下都供人考古。
三國時代的曹操遠征渤海，東臨碣石，易縣曾作為他戰時的留守基地。
敵軍山口司令官自認為通曉中國的曆史地理，懂得易縣在日軍掃蕩太行山的戰略意義，他的戰時基地指揮部就設在這裏。
掃蕩晉察冀山區抗日根據地的日本侵略軍五個師團和五個混成旅團，先後侵人山區抗日根據地後，縱橫交錯地搶占陣地，進行大大小小的合圍。山口所部和另外幾支部隊，作為機動突擊部隊，坐在山邊觀看風色，伺機而動。由日軍北支那派遣軍總司令岡村寧次部署的連環鐵壁大合圍，先後在大木台、白楊嶺等地撲空之後，第三個鐵壁合圍預計在星月岮、新涼崗一帶。星月岮山區的平靜局麵，是敵人有意設下的圈套。
這個局麵敵人把它叫做鐵壁合圍預留區，誘騙我軍在連續跳越鐵壁合圍渴望休息的情況下，跳到這個貌似平靜的山區中來，以利於敵人的第三個鐵壁合圍一網打盡。
敵軍北支那派遣軍總司令岡村寧次自從發動大掃蕩以來，第一個追蹤目標就是根據地內我黨我軍的領導機關。大木台、白楊嶺的鐵壁合圍撲空以後，他靜觀形勢，搜索情報，籌謀第三個鐵壁合圍。第三個鐵壁合圍雖然預定在星月岮山區，但是否一定要在星月岮山區，還要根據八路軍根據地的指揮機關、代號叫做長城部隊的行蹤而定。從昨夜起，根據各方漢奸走狗和飛機的偵察報告，更根據電台訊號的偵察報告，岡村寧次相信他所追蹤的對手，已經隱藏在星月岮山下。為要聚殲這個追蹤的對手，他總結了經驗，設下了新的謀略，並把這一新謀略交給了山口，指定山口為第三個鐵壁合圍的前線指揮官。
山口對於岡村寧次總司令授予的新謀略，憑了自己多年來武士道的精神教育，憑了他自封為智囊的特點，因之除了表示堅決服從和大加稱讚之外，又錦上添花，做了某些補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