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萬福驚魂初定，擦了擦眼淚說：以前隻知道你在長春混闊氣啦，長春很遠嗬，遠在老關東，遠在千裏之外，可是誰也想不到你一下子來到了跟前，想不到咱們在這裏見麵啦。說到這裏，盧萬福想到眼前的大胡已不是十年前的大胡了，一時竟不知先說些什麼是好。隻是說：唉，長春離這裏好遠好遠的哪！路上可夠辛苦的啦！
說遠，遠在天邊，說近，近在眼前。我想念家鄉，就到家鄉來了。我來這個葫蘆穀專找家鄉人，真巧嗬，想不到第一個找到的就是你！老天有眼，我們有多大的緣分嗬！
胡親善把紙煙遞過去，擦燃了火柴。
胡親善向身旁看了一眼，屏退左右。就和盧萬福更深入地略敘舊情，又各自述說了自己的現狀之後，就提出他此次跟隨日軍掃蕩太行，深受日本太君的信任和重視。
自己作為本地人任務重大。既到家鄉，就應該起家鄉人的作用。他迫切需要和他暗中配合的人物，和他同心協力充當皇軍耳目的人物。
胡親善懇切地說：我離開家鄉十年啦。家鄉的事情變化很大嗬。十年以來，我由一個本地人變成外鄉人啦。連這裏的山路也變生啦。盧大爺，人生一世，吃穿二字，我們依靠日本人不愁沒有吃穿，不愁沒有福享，現在，你滿身的本事到了使用的時候啦。
大日本皇軍要在我們的家鄉建立大東亞王道樂土，你能不歡迎嗎？你能不高興嗎？
建立大東亞王道樂土？盧萬福從皺紋裏展放出幾絲苦笑，沉吟著，半晌不語，不知是信不過，還是覺得這種提法有些滑稽。隨後，他表示對於充當日本人的耳目，他本人願意竭力效勞。但是他說明共產黨八路軍來了，世道大變了，地主老財吃不開了，開始發臭了。他本人是地主老財，目標大，戰爭時期更是大家注意的對象。雖然他是共產黨八路軍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政策被團結的對象，但卻是被牽著鼻子不得不走的人跟日本人合作，建立王道樂土，大胡嗬，看在你的麵上，看我們的老交情，我怕擔什麼風險嗬。可是，實在說我的目標太大啦，牌子太臭啦，車動鈴鐺響，出不了場啦！
哎，盧大爺，我們十年不見啦，做夢我都想著你嗬，今天我們見了麵，大胡有困難，你就忍心不管啦。胡親善哀婉地說，再說，你和日本人合作，日本人會虧待你嗎？我大胡會虧待你嗎？你知道的，盧大爺，大胡不是沒長人腸子的人嗬！
管！我怎麼能夠不管！憑你我分別了十年你對盧大爺沒變腔調的這份情腸，我也該管！盧萬福十分滿意大胡的哀婉聲調，這是十年以前給他護家守院奴才的腔調。
於是又是安慰又是出謀生計地說下去：可是，大胡嗬，你知道演一場戲，需要有各種各樣的角色嗎？需要有各種各樣的配合嗎？我不能到前台去，在後台更有用處嗬。懂嗎？大胡，沒有後台就沒有前台嗬。
誰到前台來嗬？跟我合作取聯係的人是誰嗬？
有比我又強又好的人。有你得力順手的人！
盧大爺，你別叫大胡跟你繞著圈兒推磨啦。快說給我吧，這人是誰？我認識他嗎？
你認得他，剝了皮，你也能認他到骨頭。盧萬福又接過一支香煙說，他呀，他就是你的胞弟！你記得嗎？你逃跑長春的時候，他才十三四歲，怪可憐的樣子嗬。鼻涕記得！記得！我逃亡長春以前藏在這個山洞裏的時候，他還給我送飯送路費，他說都是你老人家派他送來的。
好嗬！記性好！記性好的人也是不忘本的人。現在，我要說的是他。十年到今天，我在暗中用肥肉追肥了他，他長成了好材料。他靈嘴巧舌，死鵲子能說得活點頭。人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他呱呱雞，那意思自然是能吹能哨。他機靈能幹，足智多謀。你們兄弟一明一暗，互相合作。我在後台拿主意。保險你給皇軍做事耳明眼亮百事如意。可是，太胡嗬，你我之間一個是騎馬的，一個是挑擔子的。一個走的陽關道，一個走的獨木橋。你在走紅運的時候，千萬不要忘了一個在矮沿下低頭過日子的老朋友嗬。
盧大爺，你放心吧，俗話說吃米不會忘記種穀的人。要是忘掉了你，就算忘掉我的八輩祖宗啦！胡親善發誓般地說，可是，你說的我那個胞弟，他靠得住嗎？我們十年不見啦，這裏是共產黨八路軍的天下，他沒有叫共產黨給赤化了嗬？
盧萬福抖動著山羊胡子笑了一下說：大胡！你大膽放心好啦！共產黨八路軍能赤化紅了天，可是他們赤化不了你這位胞弟，你胞弟和我在一起，就像俗話說的；染缸裏拿不出白布來。白布上了黑顏色，還赤化個什麼！他和你一樣，全是一家人，一條心。根據形勢的需要，他早已是國民黨黨員啦。另外，為了活動方便，我還叫他專門下工夫學會了小石匠手藝。這行鍛磨子手藝是各家各戶都用得著的。有了這個手藝他走動方便，聯係群眾最多，知道的消息最廣！
這場特種場合特種內容的談話，真正是穿針引線的談話，這種談話還規定了互相間的聯絡地點和聯絡記號等等。談話談到知心深處，盧萬福忽然拍打了兩下雙手說：
我真該死！我真會忘事，還有一個更有能為的人，差一點給忘啦！
盧大爺，今天你受了驚嚇，忘事是當然的嗬。你肚子裏有的是寶貨，你慢慢地想一想，隨便拿出兩樣來，都是對大胡有用的嗬！胡親善鼓舞盧萬福繼續說下去。
大胡嗬，我再給你推薦一個人，這個人比起你的胞弟來，是騾子大馬各拉一套。
這個人辦起事來，有陰有陽，有裏有表，八麵玲瓏，十麵精光。他是個泥鰍一般的鬼滑人物，有了他在暗中拉線，我這個後台就當得更妥實穩當啦。令弟在前台就更能得心應手地為你為大日本皇軍效命啦！
他是誰？我認得他嗎？
認得！認得！十年以前，你我在這個葫蘆穀裏乘涼納福的時候，一個常來和我下棋的人，就是他，記得嗎？
盧大爺，你說的是那個外號叫做鬼難拿的尹身嗬？
你的記性很好，正是他！
好極啦，盧大爺，請你轉告他，現在是日中親善時代，我和他親上加親？
這場談話結束的時候，雙方開始了臨別贈禮。胡親善給盧萬福一疊嶄新的敵偽鈔票，特別說明這是國民黨的大頭目行政院長汪精衛為了曲線救國，在南京成立了偽中央政府，是這個親日的偽政府發行的聯合準備銀行鈔票。簡稱聯合票。這種聯合票的發行表明了中日親善的大好形勢。希望盧萬福暗中當好後台，早些成為大東亞共榮圈的新民，功成名就之日少不了是本地的維持會會長。
抗日根據地禁止一切敵偽鈔票流通，使用敵偽鈔票是犯法的。但盧萬福對於這種不能使用的偽鈔卻兩眼發亮，滿心歡喜。偽鈔似乎是一種特別的安神劑、安息香，收藏了它覺似乎可以睡得更熟，夢似乎可以做得更美。
盧萬福回贈的禮品雖然不算奇特，但在封建土地私有製度下卻是至上的禮品。他回到山洞裏摸索了一陣，取出來一張用綢布包著的地契文書說：
收下吧，大胡，這是村東南的薄田二十畝。算是我們分別十年的見麵禮，小意思。
等你的大功告成回鄉的時候納福消受！
一切辦完之後，盧萬福站起來想鑽回山洞，以便事後對外宣稱他藏得嚴密，任憑日本人用鉤子撓電筒照都不曾搜到他。似乎有什麼神靈隱身草，把他掩蔽起來。兩個人情意綿綿正要分手告別時，盧萬福被一個匆匆忙忙闖進來的日本人捉住了膀子，狠狠地問道：
你通八路？你是共產黨？
這位冒冒失失闖進來的日本人，就是跟蹤而來的山口司令官。胡親善連忙代盧萬福回答說：
他不是共產黨，他是國民黨。
什麼牌號的？
什麼牌號都有，他四通八達，兩麵都光！胡親善又進一步介紹說，這就是司令官說的等著我和我親親熱熱握手的老朋友，最知心最知音最親近的家鄉人。他是當地的財主盧萬福。
山口揚聲大笑說：知道啦，聽到啦，都是自己人，都是好朋友！看見盧老兄要走，我是專來和盧老兄見見麵開開玩笑的。你們談的那些我都聽到啦，你們安排得很好，就是有一件不周到！
報告司令官，哪裏不周到？悉聽指教！胡親善虔誠地說。盧萬福侍立一旁惶惑不安。
老弟，你是中國人，你就不懂得貴國古代有個三十六計嗎？三十六計之中有一條名叫苦肉計，我認為最有意思，最有欣賞價值。依我說皮肉暫時受點苦算得了什麼？
要緊的是我們的大謀略大計劃能夠成功，要緊的是能夠早些在貴鄉這塊寶地建立大東亞新秩序。要緊的是我們想在夾皮牆裏藏東西，就要把牆抹光抹亮，不露馬腳不留破綻……這個葫蘆穀被皇軍包圍清剿，大白天你放盧老兄返回山洞，共產黨八路軍能不懷疑他？能不叫他坦白坦白的交代？我們的計謀能不會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胡親善敬佩地一躬到地說：司令官的見識遠大！
山口裝腔作勢地說：大丈夫做事要當機立斷，要快刀斬亂麻，要大處著眼，小處著手！我才說過了，我們為了自己的大謀略大計劃能夠成功，讓皮肉吃點苦算不了什麼。
你同意嗎？盧老兄？
經過胡親善的翻譯，盧萬福惶惑地說：同意，同意！司令官的見識遠大！
你同意就好！山口轉身指著北麵一條曲曲折折的小路說，盧老兄，你要跑幾步才好，跑幾步能迷惑共產黨八路軍的眼睛。要跑，你向那個山隘口跑，你看，那裏是一條明光光的山道！
盧萬福按照山口的指點，回頭張望那條明光光的山道的時候，山口悄悄地拔出手槍，對準盧萬福的膀臂開了一槍。鮮血湧出，盧萬福驚倒在地。
山口大笑地說：不要怕！完了，完了，手術完了！苦肉計完了！然後示意衛士拿出藥物來，安慰地說：皮肉受點苦是暫時的，王道樂土幸福的日子是萬年長遠的。盧老兄，這些是止痛藥、消炎藥，保險你的傷口能夠很快痛定愈合，苦肉計得到成功！
盧萬福嚇成了一攤泥，等這攤泥被胡親善扶起來的時候，山口伸手緊緊握住盧萬福的手說：
盧老兄，你受驚了，受苦了。不過，這一切都為你的安全著想。好啦，現在，你向那邊山隘口跑吧。為了解除共產黨八路軍對你的懷疑，我們還要用槍炮聲給你送行，用追趕聲給你開路。不過這些你都不用害怕，槍炮是朝天空放的！追趕聲是給八路軍遊擊隊聽的。
盧萬福像從老鼠夾中脫險的老鼠，剛要逃竄，又被山口止住說：盧老兄，你回去以後放心大膽地幹吧。這條山穀裏決沒有人作證你和皇軍取上了聯絡，我們馬上要搜索要消滅山穀中的一切生命！
盧萬福在山口和胡親善的安慰鼓勵聲中，向正北方向的山隘口跑去。隨後，葫蘆穀響起了異國腔調的呐喊聲和槍炮聲。
槍炮聲和呐喊聲充塞山穀時，山口為了保守機密，決心滅絕葫蘆穀裏的一切生命，命令日軍開始了慘絕人間的搜山殺害行動。……一小時之後，日軍機要人員來見山口，遞上一份電報。
山口展閱電報。然後興致勃勃地對胡親善說：我們的配合行動完成啦。你給皇軍尋找耳目的任務完成啦。你這一回能和十年不見的故鄉見麵，緣分不淺哪。我們快要離開這裏啦。下一回再和你的故鄉見麵吧。下一回再來，你的故鄉就更熱鬧啦。這個星月岮是預定的皇軍第三個鐵壁合圍的中心地區，這個新涼崗是我們清剿這塊山區的臨時據點，是我們要長時間駐紮的寶地。我們在這裏會武運長久，會獲得赫赫成果！
胡親善彬然有禮地回答說：一切服從司令官的命令，誓死為大日本皇軍效勞！
當日午後，新涼崗村頭幾股濃煙衝天而起。這是日本侵略軍出發的特有信號。這種信號下幾座農舍化成了灰燼。當地群眾趕下山來奮勇救火，潛伏在各個山頭的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