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和胡親善說話的山口,是一個低於胡親善一頭的矮胖子。軍裝整齊,腰杆筆挺。一手拿著軍帽,一手撫著腰刀。他那幹幹淨淨的麵孔,光光溜溜的腦袋,除了一雙死毛蟲一般的粗眉和鼻下一小點希特勒式的胡子之外,頭上臉上所有毫毛都被剃頭刀子掃蕩淨盡。他那張圓臉本來是刺蝟般的絡腮胡,經過剃刀嚴格的加工之後,竟然黑中透紫燦然有光。
山口喜愛自己的光頭,從來不愛蓄發。什麼時候也不許他的頭發得勢長到一分半寸。不管春夏秋冬他的腦袋總是光悠悠圓溜溜,比過西瓜賽過葫蘆。他稱讚自己的這種光頭為旭日頭或旭日東升頭。特別在出征的時候,他更樂意把腦殼剃光剃淨。似乎讓他的部下從他的光頭上深進一步認識山口,認識他的光頭象征出他指揮上的幹脆利灑,一點也不拖泥帶水。
山口旁邊幾米遠的地方,站著另一個人,麵形、身段和山口相似,似乎是山口身上分裂出來的另一個山口。這是山口從千百個日本士兵中挑選出來的衛士。為什麼選擇衛士偏偏要和自己一樣?原來山口認為他的軍紀嚴酷,刑罰很重,若幹軍人對他表麵服從,暗中眼睛裏卻冒著仇恨的火苗。另外,他侵入中華民族的國土,殺人如麻,到處樹敵,萬一有刺客來臨,這位和自己相似的衛士,說不定就是自己最好的替身。
山口揮了一下手,讓衛士遠去一些。就和胡親善攀談起來。
我們相識已是十年了,老弟,記得嗎?那時候你在長春。山口提起往事打趣地說,那時期你幹的那種職業能夠很好地鍛煉身體,還可以成為長跑運動員咧。隻是它太辛苦啦!似乎也容易害關節炎!
山口說的是他們初次相遇,那時候胡親善的流浪職業是拉黃包車。
胡親善滿臉感慨唏噓地說:是嗬,十年來憑了司令官的恩典,栽培、提拔,我才能有今天!
你很好,算我沒有看錯你。山口說,你很有為大東亞共榮圈效忠的才幹!在長春,你學會了日本話,又學會了西餐廚師。憑這兩手,當了大日本皇軍最好的耳目。在大同,因為皇軍大東亞聖戰的需要,你還手捧佛珠,身穿袈裟,當了一段和尚。你是個好演員,當什麼,像什麼!你是個好幹家,幹什麼,精什麼!
胡親善深深一躬說:謝謝司令官的指教!謝謝司令官的嘉獎!
你是個當翻譯官的好材料,又是個能當好皇軍耳目的幹將!山口繼續說,把這兩者統一起來幹,就把你請到我的身邊來了。這回皇軍掃蕩太行山,這地方對你來說,要比長春、大同更熟悉些,是嗎?
報告司令官,我是本地人!
是本省的?本縣的?還是這座太行山裏的?
是本省的,也是本縣的,我的家鄉就在這新涼崗。我是在這個新涼崗長大的,這裏的山水人物我都熟悉!
山口聽了這段話像是吃了一驚,縱聲大笑說:中國俗話說無巧不成書嗬,這一回你可是一本皇軍用得著的地理教科書啦。老弟,來到你的家鄉了,你的地熟人也熟,你應盡的地主之誼不是吃本地的土產、看大山的風光。依我看,你的地主之誼的最好禮品是:充當皇軍最得力的耳目,找出皇軍最可靠的幫手,趁皇軍這次重兵掃蕩,你對大東亞共榮圈的事業上一定能得心應手大展宏圖!在皇軍掃蕩戰的赫赫戰果上,一定能夠銱上添花,花大如蘿!
說到這裏,招手叫胡親善湊近一步,低聲附耳說道:
老弟,這一次我們這一路的軍事行動,是佯動。是配合性質的牽製性質的佯動。
也是兵不厭詐迷惑性的佯動。說得通俗些,是戲台上的鞭子——假馬!我們在這裏不會多停。大約今明兩天我們就要撤出這裏執行另外的任務了。這次佯動,對我們這一路人馬來說,也是熟悉道路、試探虛實的偵察行動。我們要一舉兩得,一舉數得。要不虛此行,要不負此行。你明白嗎?老弟!
山口指點著北部一座迷漫著秋靄深不可測的大山說:這座大山名叫星月岮嗎?
沒等胡親善回答,山口就又說下去:從地圖上判明這就是星月岮。這塊星月岮山區,今後是分給我們的掃蕩區、清剿區。這塊方圓幾十裏的大山川都劃歸我們的名下負責徹底掃蕩清剿啦。這個新涼崗將來也就是我們的臨時據點。我們在這裏出出進進將要持續到樹葉落盡,雪花飄飛!懂嗎?老弟,就是說,這一次行動,是佯動,我們很快就要返回去。下一次再來,我們就要在這裏住下去,就要把你的家鄉作為踏碎太行、剿滅八路的指揮營地!
山口說得興奮起來,就又加重了語氣說下去:
我把大日本皇軍的全部的軍事真情告訴了你,老弟,你我的關係夠味了吧?皇軍的第三個鐵壁合圍的中心點預定就在這一帶,就是這個星月岮山區。這個大合圍皇軍集中了不少精銳部隊。我們隻是鐵壁合圍中的一個重要方麵的鐵壁。你明白我們為什麼來了又走嗎?來,是為了聲東擊西,迷惑八路軍。走,是為了虛設圈套,巧布連環,誘使八路軍向這裏集結,便於皇軍的第三個鐵壁大合圍,有利於把八路軍一網打盡!
老弟,皇軍為了大東亞聖戰,遠征千裏,跋山涉水。可是皇軍要想武運亨通,戰果輝煌,徹底消滅共產黨八路軍,就必須耳朵要靈,眼睛要亮,老弟,你是當地人,這個關係成敗的任務今後就靠你啦!
感謝司令官的信任,感謝司令官的重托!胡親善聽了這一段軍事機密,感恩不盡而又惶惑不安地說。司令官今後能長時間駕臨敝鄉指揮作戰,這是新涼崗從來沒有過的光榮!我算是大東亞共榮圈新涼崗的良民代表,歡迎皇軍,向皇軍致敬!
胡親善受寵若驚。但又想到山口說的你是當地人,關係成敗的任務今後就靠你了……這些話的分量十分沉重,就又趕緊補充說:
報告司令官,我究竟是離開家鄉十年的人了。十年來的家鄉變化是很大的。特別是共產黨八路軍來到以後的變化更大。這裏的山水我都能記得,人情就不熟悉了。
兩眼也是黑漆漆的了。現在,最需要的是常住在這新涼崗的人,靠了他們提供情報,我們才能眼看六路、耳聽八方!
是嗬,老弟,貴國的俗話說得好:親不親,家鄉人口麼!你已經來到家鄉了,不愁找不到親近的人。貴國的俚語說:秦檜還有三個朋友哩!秦檜是貴國大眾不歡迎的人,就是他,也還有三個朋友哩,何況是你。老弟,你要清楚地看到,你現在是衣錦還鄉,威加海內,不愁沒有朋友。隻是你要走出去,走到有人的地方去,你的知心朋友在等著和你親親熱熱地握手哩!
聽到這裏,胡親善抖擻了一下精神說:
謝謝司令官的提示,吃了早飯,我就走出新涼崗,向山溝深處走走,找一找皇軍用得著的人。
山口急忙插言說:找你的朋友,找你親親熱熱的朋友去吧!他們對你越親熱,對皇軍也就越忠實可靠,用處也就越大!
是嗬,要找就得找那些過去最親熱的朋友。也就得走得遠一些,深一些。可是嗬,司令官,深山峽穀裏八路軍遊擊隊出沒無常,我一個人不好隨便行動!
山口哈哈大笑說:老弟,你我是十年的老交情啦,我能把你隨便給八路軍遊擊隊送禮嗎?你是大日本皇軍的寶貝,我能舍得一隊皇軍,可是舍不得你。你為大東亞聖戰立功的行動,應該受到保護。好啦,老弟,你先在這裏欣賞一下你家鄉的風光。我傳令給乃木隊長,叫他派出一支部隊給你掃路,我命令這支部隊全歸你老弟指揮!對啦,我們都沒有吃飯,讓我們一起喝一杯威士忌好啦!
一時之後,胡親善跟隨一隊日軍進入新涼崗正北偏西一點的山穀。新涼崗處於幾條山穀的交岔處,可進的山穀不少,為什麼偏偏進入西北方向的這條山穀?
原來,這條山穀胡親善最熟悉,最有感情,幾乎是故鄉中的故鄉。十多年前的夏秋季節,這條山穀每天都印著他的足跡。這條山穀進口小裏邊大,是一片葫蘆形的小盆地。地主盧萬福為了享受幽穀莊園的清靜之福,就在這條山穀裏蓋別墅、搭涼棚、養群雞、栽荷花,在靠近山坡的土地上大種葫蘆。葫蘆長得出色,遠銷星月岮山區的大小集鎮。也因為這條山穀的形狀像葫蘆,又大種葫蘆,當地人取名叫做葫蘆穀。十年前,這條由新涼崗到葫蘆穀的道路上,每天總有一隻脖子上係著紅纓響著串鈴的白毛走驢,款著四蹄陸上行舟般地在這裏平平穩穩的跑過。驢背上的騎手是頭戴白色遮陽帽,耳掛遮光鏡的地主盧萬福。驢後緊跟著一人,這人肩背大搶,斜挎酒壺,長方臉盤,秤鉤鼻子,快步飛奔,人們暗中叫他是驢後喘。這便是現在的胡親善。
胡親善熟悉這條葫蘆穀就像是熟悉自己的手掌。
他記得這條山穀的最深處,有盧萬福主持修蓋的幾間山中別墅。別墅的後側有一個半自然半人工的山洞。十年以前他因奸情殺人,就曾經在這裏躲藏過。
按胡親善的設想:沒有十年前那次奸情殺人就沒有逃亡長春之舉,沒有逃亡長春之舉也就沒法得到山口的知遇,沒有山口的知遇,他就不可能有今日的榮華和威勢。
按照這種設想,葫蘆穀是他最初的發跡起家之地。
他想在這塊發跡起家之地,這個最熟悉最有感情的葫蘆穀,尋找最親熱的朋友。
一隊日本侵略軍走出新涼崗之後,就兵分三路,兩路采取鉗形陣勢包圍葫蘆穀,占領山穀兩側的山頭陣地之後,五百米之外,胡親善在前,山口遠遠地悄悄隨後跟進。他們各率領一小隊精銳保護自己。不斷地用望遠鏡搜索近處的各個山頭,然後闖進了葫蘆穀。
在葫蘆穀的山頭和山口處不斷有地雷爆炸,大約有五六名日軍士兵傷亡倒斃。
胡親善來到葫蘆穀小盆地。當年的景色已經大變了。涼棚沒有了,雞群不見了,當年的荷花塘遍長了紅蓼和水草。供地主階級賞樂的景物已今昔全非。隻有那棵鬆柏樹還依舊當年。甚至那條枯了的枝幹,也還形似當年。山穀裏靜悄無人,過於寂靜了,卻像埋伏著無數八路軍遊擊隊。看見有人進來,連鳥雀也一時停止了喧鬧。
胡親善壯著膽子,一心要找親親熱熱的朋友,無心細看山穀中的變化。幾座房子裏沒找見人,不久,他來到那座半自然半人工的山洞跟前,扯著嗓門喊道:鄉親們,不要怕,大日本皇軍保護良民百姓。出來吧,早出來早受優待!
隻有山壁響起了回聲,洞內無人回應。但隱隱約約似乎有窸窸窣窣響聲傳出來。
兩個偽軍在命令和威逼之下,進入山洞。隨後,從洞裏抓出一個人來。那人低頭躬腰,一撮山羊胡,麵如胡桃,滿是皺紋滿是灰土。渾身上下篩糠般地發抖。嘴裏斷斷續續地發出的聲音是:饒命吧,皇軍老爺,我請求饒命……
按照胡親善的指點,把那人帶進洞前的一座空房裏。
坐定之後,胡親善上前細看了一會,就對那人安慰說:放寬心吧,別害怕啦,你抬頭看看,還能認出來我是誰嗎?
那人在極度驚恐之中,似乎什麼話也聽不見,隻管哀求說:饒命吧,皇軍老爺,我請求饒命。隻顧上下牙巴骨互相撞擊,瑟瑟發抖,連頭也不敢抬,眼皮也不敢翻。
別怕,盧大爺!胡親善見他這種可憐的樣子深情地呼喚著。你抬起頭來吧,你還認識大胡嗎?就是你老人家給起名的那個胡獲福的到啦!,這位被稱為盧大爺的人,做夢般地停止了哀饒。他真難相信此時此刻命在旦夕的日子還有人稱他盧大爺。他定了定神,偷眼瞅了瞅對麵這位頭戴禮帽、腳蹬皮鞋、耳朵上架了一付淡綠眼鏡的人。這人自稱他是大胡。
認出來了吧?盧大爺。嘿嘿!咱們十年不見啦。這頭一回見麵,可叫你受驚啦!胡親善為了讓對方識別自己的真麵目,摘下了遮光眼鏡。
這位被稱為盧大爺的俘虜,定神細看了對方,認出來了,原來和他麵對麵說話的人,就是十年前替他護家守院的胡獲福嗬!他深長地哦了一聲,上前一把拉住胡親善的雙手,聲淚俱下地說:是大胡嗬,咱們十年不見啦,我多想念你嗬。自從共產黨八路軍來了以後,我一直走著下坡路,哎,一句話:人在矮簷下,怎好不低頭,嗬。難過的時候,我也偷偷念叨過:大胡回來吧,回來吧,能帶著人馬回來,給我撐撐腰、解解氣多好嗬。可是萬想不到你是這麼個時候回來嗬。哎呀,今天是什麼好日子呀,做夢都夢不到的人,竟然一下子到了跟前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