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圍停下腳步,手撫身旁一棵櫻花樹的樹幹對文扶同說:“扶同,你這一生中有沒有,令你不安的事?”他想起清晨遇見的那個小女孩,那雙黑亮黑亮的眼眸。
“就是那種,會讓你……guilty,對,guilty,你知道……”胡圍揮著手,皺著眉,不知該如何準確表達,那種無法忘懷卻又難以啟齒的感受再次襲來。
他想起了十二歲那年的春天,那個瘋癲少女被幾個無賴拖進山洞前,她那黑亮黑亮的眼眸驚恐地看向他的情景……多少年來在他的腦海揮之不去。他想跑開的,但他們把他也拖進洞去,嬉笑著把他和那個衣衫襤褸的可憐少女推搡到一起。他抱緊雙臂,本能地感到羞恥和罪惡。他們一邊汙言穢語,一邊攢住他纖細的胳膊,拉直了它去觸碰女孩的胸乳。他拚命掙脫出來跑掉,不知道為什麼,他卻沒有向人求救。也許當時年少,他不能確定到底會發生什麼。這一天陽光可以稱得上明媚,鳥兒在黑壓壓的鬆樹林裏歌唱,牛安靜地在山坡上吃草……他不顧一切地往山下狂奔,開滿花朵的野薔薇枝條劃破了他赤裸的足踝。大人們在山下的稻田裏幹活,不時有年輕男子直起腰來吼一聲當地的“胡呐喊”—哦嗬嗬呀,妹啊,呀嗬!他從他們身邊跑過,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讓他心跳得厲害。他並不是第一次聽辛苦勞作的男人吼“胡呐喊”,隻是這一天格外令他心驚肉跳。“哦嗬嗬呀—妹啊,呀嗬—”他仿佛受到了驅趕似的一直奔跑,直到跑到筋疲力盡方才停下。過了幾天,那個少女卻在鄰村的水庫裏不明原因地漂了起來,人們把她撈上來擱在長滿盤根草的地上,她臉朝下躺在那,一隻手臂別扭地折在腫脹得變了形的身子底下,那姿勢看上去仿佛她正在承受著莫名的巨大的痛苦。胡圍看了一眼,一個人逃也似的離開了那群看熱鬧的村民。
他自己也沒有想到的是,後來他再也無法忘記掉這件事,不管是他打架鬥毆的青春期,還是後來在異國他鄉埋頭苦學的青年時代。當然他也有過幾次戀愛,和不同膚色的女孩。活潑健康有爽朗笑聲的女孩總能吸引他……開始都千篇一律,他總是循著她們的笑聲追尋而去,她們的笑聲對他似乎是一種安慰。在周末,他騎著單車,格子襯衫的袖子隨意地上卷,似乎不經意露出的肌肉也曾令那些花朵般的女孩發出尖叫……他不是不想做一個護花使者,但無一例外的是每一次戀愛都難以進入到那種親密無間的狀態,無論是繾綣低纏,還是勁風折柳,他實在是都做不來。久而久之,他的女友們開始戲謔地叫他:中國病人。
“Guilty?”文扶同也停下來,饒有興趣地看胡圍。他端詳了胡圍好一陣,笑著說:“美滿的婚姻是令人難舍的正餐,但是如果正餐之後依然感到需要下午茶和餐後的甜點,那也是可以理解的。Loveisn’tguilty.”—他以為胡圍愛上了妻子之外的某個人。
胡圍也笑了,說:“真是雞同鴨講,就像齊粟說的,你呀,活在另外一個世界。”就有這樣的人,他們格外被上天垂愛。胡圍卻也並不羨慕他們,從法律的角度來說,人人生而平等。但從社會學的角度來看,法律卻無法做到讓人人平等—就連上帝也不能。
聽到齊粟,文扶同的眸子裏有一瞬間亮光一閃,但很快這亮光就像粒小火星似的熄滅了。
文扶同的妻子一直在美國,夫妻倆聚少離多,慢慢兩人就淡了,最後以離異收場。後來胡圍安排他同一直獨身的齊粟見過一麵。
一見齊粟,文扶同驚為天人。
但齊粟對文扶同卻淡然得很。後來,齊粱問齊粟,齊粟望著窗外發了半天的呆,才微微一笑,說:“……倒不是個壞人。”齊粱也知道,對齊粟來說,文扶同活得可能太好了些。
“另外一個世界?齊粟她真是這麼說麼?”文扶同追問胡圍。
胡圍笑而不答。這個新時代的太平紳士如果知道齊粟的經曆,他是否有勇氣承受她的過去呢?
胡圍聽齊粱說過文扶同與齊粟第一次約會的情景。扶同聽說齊粟沒上過大學,就把他在哈佛的生活跟齊粟說了一遍,說完哈佛說H大,不過對前者是讚,對後者是貶。
齊粱說,文扶同笑話H大的領導養魚出身,說他們對文科類學科毫無了解,宣傳H大時隻突出那幾個在H大短期逗留過的作家,不重視學者。他說得也對,領導都是搞海洋養殖出身,對文科的曆史不熟悉。但文扶同又說聞老隻是個詩人,不是學者。嗬嗬,人家當然不是學者,人家是被學者。齊粱笑著搖頭。令齊粱想不到的是,文扶同犯的這個小小的錯,讓齊粟不隻驚訝,而且覺得有趣,當時她笑得開心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