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別回去吃了吧,他說。
沒什麼特別好吃的東西,一碗魚頭豆腐,一碟雪菜肉絲,還有就是韭菜炒辣椒,都很辣,連湯都是。唐存厚一家是湖南人,他們愛吃辣。劉剛是土生土長的紅光鎮少年,紅光鎮食物隻講鹹淡,秋冬醃點大白菜和豬肉,其餘就是吃時蔬,僅此而已。他沒吃過那麼辣的東西。但他見唐存厚一家三口吃得如此平常,既不咳嗽,也不吸氣,連“辣”這個字都不說,隻聽見筷子在碗沿觸碰的脆聲,劉剛也隻好埋頭吃飯。他說,辣和緊張使每一坨飯菜都像小老鼠一樣在他的胃裏蹦來蹦去,他直吃得臉紅耳熱、滿頭大汗。
飯間,隻有師母說過幾句話。她說,劉剛你馬上就畢業了,以後我們家裏一些事情想找你也找不到了,想想還真有點舍不得你呢。唐曉玲用筷子壓著小嘴唇先笑了,然後唐存厚也皮笑肉不笑地笑了笑。總而言之,飯桌上是沉默的,在多年以後的劉剛看來,確實像一家四口在黃昏光線下吃晚飯。
戰鬥和複仇
畢業後劉剛並沒有立即離開校園。他和許多像他一樣的壞孩子在學校大門附近又逗留了兩年。這是一個傳統問題,而並非劉剛舍不得唐存厚一家。傳統就是,劉剛這樣的孩子畢業了後年齡還太小,做工大概還不行,當學徒呢,他們又懶,所以,既然沒書可讀,沒老師負責教育,家長也沒什麼辦法,隨他去吧。所以,他們畢業了隻能在學校一帶混。三兩個聚在校門外的小鋪子裏打打牌,見誰不順眼就上去揍他一下,誰在學校被人欺負了也可以找他們幫忙。不過,很快他們就覺得這也沒什麼意思,主要是沒好處。所以他們開始問學生要錢,要不到才動手。如果有哪位兄弟消失了,幾天之後,他肯定也會從什麼地方搞來一輛摩托車騎到校門口來顯擺。劉剛他們就爭相騎一下過過癮。
這中間他們學會了抽煙喝酒,有的也在風騷女生的身上學會了性交。劉剛說他就是那會兒知道女人的陰部不是長在肚皮上的。之前課堂上他在書本上塗鴉,總是把那玩意兒畫在女人肚皮上,與肚臍眼相距不遠。而這點常識,我本人是直到多年以後才知道的。
這兩年裏,最大的障礙是劉剛怕叫唐存厚一家人看到。一旦發現他們經過,他總要找個地方躲起來。這被跟他一起的兄弟發現了,後來,他們見唐存厚迎麵走來,就指著牆角喊:唐存厚,劉剛在那兒呢劉剛在那兒呢,快叫他給你老婆打水快叫他給你老婆打水。
一般的教師聽到曾經的學生如此侮辱自己,大多臉一紅下巴一揚不予搭理,然後很瀟灑地揚長而去。唐存厚不,他走過來,問,你是跟我說話嗎你是跟我說話嗎,然後不由分說就是用老招數跟這些半大小子幹了起來。前文已述,唐存厚的老招數總是屢試不爽,這會兒仍然經常奏效,但也有不奏效的時候,被對方躲過,然後反被攻擊。唐存厚不愧深得劉剛敬畏,麵對幾個小子圍攻的時候,他的招數也有所改進,那就是盯住其中之一打,別的人打到他,他不管。這反而比多麵迎擊要有效得多。其他孩子見某個孩子被唐存厚打得哭爹喊娘,也便嚇壞了,然後逃走,回頭罵,你有種等著你有種等著。這也是成年壯漢和半大小子的區別吧,前者給後者踢幾腳捶幾拳,沒什麼大礙,但後者叫前者打了就招架不住了。
劉剛見此場麵總是難過地別過臉去,然後一個人沿著校園圍牆的外圍逶迤而去。一個是他敬畏的唐老師,另一方是他天天在一起鬼混的兄弟,他隻能保持中立。他跟兄弟們解釋自己之所以保持中立的原因,對於兄弟們被打,他感到痛惜;對於唐老師占了上風,他也不敢說自己很欣慰。大家覺得他說的有他的道理,也不怪他。但大家還是背著劉剛聚在一起吸取了教訓,商量了對策,總之要報複唐存厚。而所謂對策,無非是用武器,鐵棍和砍刀。
不過這次報複流產了。當他們手執武器衝進校園後,一個公安就製服了他們。公安是這個學校的名譽上的法製副校長,以前開校會才會在操場上的台子上訓話。他突然出現,確實事出意外,讓人害怕。法製副校長製服他們的辦法也很簡單,他就那麼穿著公安製服,站在水泥台階上喊一聲站住,大家就都站住了。然後他說,把家夥都放下,抱著腦袋蹲地上,大家也照辦了。在派出所,大家被銬在窗戶上站了一夜,落了一頭的霜,第二天一五一十地老實交代了大夥兒的計劃。然後家長們紛紛趕到,敬煙不已,和自己的孩子一起發誓:如果再找唐老師報複就隨便拉去槍斃。
公判大會
兩年後,劉剛不得不離開校門。他爸爸請客送禮,給他在鎮上鑄鐵加工廠找了份差事。他在收購部負責給廢銅爛鐵稱重量,開個單子,根據單子上所說的重量,賣廢銅爛鐵的人才能到會計室去拿錢。後來廠裏的人發現,買來買去,那些廢銅爛鐵都長得一模一樣。原來是劉剛夥同自己那些兄弟,讓他們來偷這些廢銅爛鐵,第二天再來賣。劉剛他們於是就因為盜竊團夥的罪名被判了三年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