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裏頭,薛家母子在榮府那疙瘩寄住的事兒,咱差不多也嘮嗑完了,這回就先不扯那犢子了。
說起來,打從林黛玉進了榮府,賈母那是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吃穿用度,跟寶玉一個待遇,連親孫女迎春、探春、惜春都得靠邊站。寶玉和黛玉倆人,那感情好的,跟別的兄弟姐妹都不一樣,白天手拉手逛,晚上頭碰頭睡,說話跟唱歌似的,沒一句不和諧的。可哪成想,半路殺出個薛寶釵,歲數差不離兒,人品端正,長得還俊,大夥兒都說比黛玉還強那麼一丟丟。寶釵性格豁達,隨和得很,不像黛玉那樣高冷,看不起人,所以下人們都更稀罕寶釵。連小丫頭們都愛跟寶釵玩兒,這讓黛玉心裏頭多少有點不痛快,可寶釵自己還跟沒事人似的。
寶玉這孩子,心眼兒實誠,對誰都一視同仁,沒親疏之分。就因為跟黛玉一塊兒跟著賈母混,所以比別的姐妹更熟絡些。熟了自然就親,親了就容易有點小摩擦。這不,有一天倆人不知咋的了,拌起嘴來,黛玉氣得躲在屋裏抹眼淚,寶玉呢,後悔自己說話不經大腦,趕緊去哄,這才慢慢把黛玉逗樂了。
再說東邊寧府,花園裏梅花開得正豔,賈珍的媳婦尤氏張羅著請賈母、邢夫人、王夫人她們去賞花。頭一天,還帶著賈蓉的媳婦,倆人親自上門請。賈母她們吃了早飯就去了,在會芳園裏轉悠,先喝茶後喝酒,其實就是寧榮兩府的女眷們聚一塊兒吃個飯,沒啥新鮮事兒可講。
寶玉玩累了,想睡個午覺,賈母就讓人好生伺候著,讓他歇會兒再來。這時候,賈蓉的媳婦秦可卿忙不迭地笑著說:“咱這兒有給寶叔準備好的屋子,老祖宗您就放心吧,交給我來安排。”又對寶玉的奶媽丫鬟們說:“嬤嬤、姐姐們,帶寶叔跟我來。”賈母知道秦可卿是個穩妥人,長得也俊,辦事又溫柔,是重孫媳婦裏頭頭一號,見她去安頓寶玉,心裏頭踏實得很。
秦可卿領著一群人進了上房。寶玉抬頭一看,牆上掛著幅畫,畫得倒是挺好,但畫的是《燃藜圖》,心裏頭就有點不痛快了。再看旁邊一副對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寶玉一看這兩句,就算屋子再豪華,他也不樂意待了,直說:“快走快走!”秦可卿笑了:“這兒還不好?那去哪兒呢?要不去我屋裏吧。”寶玉點頭笑了。有個嬤嬤說:“哪有叔叔去侄兒房裏睡的理?”秦可卿笑說:“他小孩子家家的,懂啥忌諱!上月我兄弟來了,跟寶叔同歲,站一塊兒,興許他還高點呢。”寶玉說:“我咋沒見過,你帶他來我看看。”大夥兒笑了:“二三十裏地呢,咋帶?以後有的是機會見。”說著,一行人就到了秦可卿屋裏。剛進門,一股子甜香就撲鼻子來,寶玉眼睛都直了,骨頭都酥了,直說:“真香!”往牆上一瞅,是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兩邊還有宋學士秦太虛的對聯:“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桌上擺著武則天的寶鏡,旁邊是金盤,盤裏是安祿山扔過的木瓜,還有壽陽公主的榻,同昌公主的聯珠帳。寶玉笑得合不攏嘴:“這兒真好!”秦可卿也笑:“我這屋,神仙都能住。”說著,她親自鋪開了西施洗過的紗被,放了紅娘抱過的鴛鴦枕。奶媽們服侍寶玉躺下,就都散了,隻留下襲人、媚人、晴雯、麝月四個丫鬟陪著。秦可卿又吩咐小丫鬟們,在廊簷下好好看著貓狗打架,別讓它們鬧事。\"\"那寶玉剛合上眼皮兒,就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跟做夢似的,感覺秦氏還在前頭領路呢,他就飄飄忽忽地跟著秦氏,到了一個地界兒。一瞅,嘿,紅柱子白石頭,綠樹清水溝兒,真真是個人影兒都難見,塵土都不沾邊兒。寶玉在夢裏頭美得直冒泡,心想:u0027這地兒可真帶勁兒,我就在這兒混一輩子得了,就算家不要了也成,總比天天挨爹娘師傅揍強!u0027正美著呢,突然聽見山後頭有人唱上了:
u0027春夢跟雲兒一塊兒散了,落花跟水兒一塊兒流了;我說你們這些小年輕兒啊,何必自己找不痛快呢!u0027
寶玉一聽,這聲音,女的!歌兒還沒唱完呢,就從那邊兒走出個美人兒來,走路跟跳舞似的,那叫一個不一樣。有詩為證啊:
u0027剛離柳樹窩兒,又出花兒房。走哪兒鳥兒都驚飛,到哪兒影兒都回廊晃。袖子一飄,香得跟麝蘭似的;衣裳一動,環佩響叮當。笑臉兒跟春桃似的,頭發跟雲似的堆著;嘴唇兒跟櫻桃似的,牙白得像石榴籽兒,還透著香。腰細得跟風中的柳條似的,跳舞跟雪花飄似的;頭上珠翠閃閃,額上鵝黃耀眼。在花叢裏轉悠,一會兒樂一會兒惱;在池塘邊溜達,跟飛似的還跟飄似的。眉毛一挑一笑的,話到嘴邊又咽下;腳下一挪一動的,想停還往前蹭。羨慕她那好身段兒,跟冰清玉潤似的;眼饞她那華服,閃得跟文章似的。愛她那模樣兒,跟精雕細琢似的;美她那氣質,跟鳳凰飛龍舞似的。她素起來咋樣?春梅綻雪似的。她幹淨起來咋樣?秋菊傲霜似的。她靜起來咋樣?鬆立空穀似的。她豔起來咋樣?霞映池塘似的。她文采咋樣?龍遊曲沼似的。她神韻咋樣?月照寒江似的。西施見了都慚愧,王昭君也得靠邊兒站。奇了怪了,這是哪疙瘩生的,打哪兒來的?真真的,瑤池就她一個,紫府也找不出第二。哎呀媽呀,這是誰啊?咋這麼俊呢!u0027
寶玉一看是個仙姑,樂得趕緊作揖問:u0027神仙姐姐,您打哪兒來啊?這是要上哪兒去?還有這兒是啥地界兒啊?求您帶帶我唄!u0027仙姑樂了:u0027我住在離恨天上,灌愁海裏,是放春山遣香洞的太虛幻境警幻仙姑,管人間那些情情愛愛的賬。最近這兒風流事兒多,我就來看看,順便散散相思。今兒碰上你,也不是白給的。這兒離我那地兒不遠,沒啥別的,就有點兒自采的仙茶,自己釀的美酒,還有幾個會跳舞唱歌的姑娘,新寫了《紅樓夢》的仙曲十二支,想不想跟我溜達溜達?u0027寶玉一聽,把秦氏扔哪兒都忘了,跟著仙姑就走,到了一地兒,有塊橫著的石碑,刻著u0027太虛幻境u0027四個大字,兩邊還有副對聯:
u0027假的東西當成真的,真東西有時候也假;沒有的事兒說成有的,有時候還真就有那麼回事兒。u0027
過了牌坊,就是一座宮門,上頭也刻著四個大字:u0027孽海情天u0027。旁邊還有副對聯:
u0027這天地寬廣,古今的情事兒多得數不清,真是讓人感歎;那些癡情男女啊,風月債可真難還哪!u0027\"寶玉瞅了瞅,心裏頭合計:“哦,原來是這麼回事兒。但咱得弄明白,這‘古今之情’是個啥玩意兒,‘風月之債’又是咋個欠下的?從今兒起,我得好好琢磨琢磨。”寶玉這一琢磨,可好,愣是把些妖魔鬼怪給招家裏來了,病入膏肓了都。緊接著,他就跟著那仙姑進了二道門,兩邊配殿裏掛滿了匾額和對聯,多得跟啥似的,一眼瞅不過來。就瞅見幾個寫著:“癡情局”、“結仇局”、“早晨哭局”、“晚上怨局”、“春天感傷局”、“秋天悲傷局”。寶玉瞅完,就跟仙姑說:“仙姑啊,你領我逛逛這些局唄,行不?”仙姑說:“這些局裏頭裝的可都是天底下女人們的前世今生,你凡胎肉眼,看了也不懂。”寶玉哪肯聽啊,死乞白賴地求。仙姑沒法子,說:“行吧,就在這局裏隨便瞅瞅算了。”寶玉一聽,美得跟啥似的,抬頭一看那匾上,寫著“薄命局”仨大字,兩邊對聯還寫著:
“春天恨秋天悲都是自己找的,花兒般的容顏月亮般的臉蛋兒,也不知是為誰好看。”
寶玉一看,心裏頭就泛起了嘀咕。進門一瞅,好家夥,十幾個大櫃子,都貼著封條呢,封條上還寫著各地的名兒。寶玉就挑自己家鄉的看,別的地兒都不帶瞅的。突然瞅見一個櫃子上寫著“金陵十二釵正冊”。寶玉就問了:“啥是‘金陵十二釵正冊’啊?”警幻仙姑說:“就是你們那地界兒上最出挑的十二個女子的冊子,所以叫正冊。”寶玉說:“都說金陵大得很,咋就十二個女子?我家上上下下,就好幾百女孩子呢。”警幻仙姑冷笑一聲:“你們那地兒女子是多,但咱隻挑重要的記。下邊還有兩個櫃子,次一等的。再普通的,那就沒地兒記了。”寶玉一聽,又瞅了瞅下邊的櫃子,果然寫著“金陵十二釵副冊”,還有一個“金陵十二釵又副冊”。寶玉手快,先把“又副冊”的櫃子打開了,抽出一本冊子,翻開一看,首頁上畫著幅畫,也不是人也不是山水的,就是水墨畫的一團黑雲灰霧的。後麵還寫著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