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德華剛下馬就聽到情況,立刻衝進房來,撲向奧蒂莉身邊,抓住她的一隻手,讓無聲的淚水將它淹沒。他這樣呆了很久,最後終於高聲喊道:“難道就不能讓我在聽聽你的聲音嗎?就不能活過來再對我講句話嗎?好,好!我這就跟你去,到了那邊我倆再用其它語言談吧!”
奧蒂莉緊緊握著他的手,深情而又依戀地注視著他,先長長吸了一口氣,嘴唇無聲地、可愛之極地翕動著,終於使勁兒卻又溫情脈脈地說出一句話來,道:“答應我活下去!”說完便頭一仰倒下了。
“我答應你!”愛德華大聲衝她喊,可是已經晚了;她已然離開人世。
熬過了一個浸透淚水的夜晚,夏綠蒂又操心起安葬那香軀的問題來。少校和米特勒充當她的助手,愛德華的情況令人擔憂。他剛脫離悲痛欲絕狀態,頭腦稍稍清醒了一點,便堅決要求別把奧蒂莉的遺體運出府邸,而是要像一個活人似的好好加以服侍,加以照料;因為他說她沒有死,她不可能死。大夥兒順從他的心願,至少是沒做他不準做的任何事。他沒有要求去看奧蒂莉。
又出了一件令大夥兒震驚的意外,一個夠他們麻煩的亂子!南妮讓大夫又是罵,又是唬,才承認了事實真相;在承認後再劈頭劈腦遭到一通責備,臨了兒就逃跑了。大家找了很久才找到她,看樣子神經已失常。她父母把她領了回去,情況看來不很妙。她一次次地企圖再跑,家裏不得不把她關起來。
一步一步地,朋友們終於幫助愛德華脫離了痛不欲生的境地,然而這隻是使他更加不幸;他心裏明白,心裏篤定,他一生的幸福已經永遠地失去啦。大夥兒鼓起勇氣向他提議:把奧蒂莉安葬在小側堂中,這樣她就仍然留在活著的親人中間,有了一個寧靜、可愛的居所。然而要得到他同意卻非常困難;最後,他似乎是認可了,對一切對不再反對,但隻是有個條件:奧蒂莉的靈柩抬出去時要揭下蓋子,在穹頂小側堂中隻能蓋上個玻璃罩,並且得點上一盞長明燈。
人們用奧蒂莉自己準備好衣物把她姣美的遺體穿戴起來,並用翠菊編了一個花環戴在她頭上;一朵朵小花兒看上去宛如在夜空中憂傷地閃閃爍爍的繁星。靈柩、教堂和小側堂也都裝飾起來了,為此一座座花園全遭到了浩劫,呈現出一派荒涼景象,仿佛嚴冬已提前到來,奪走了所有花畦的全部生趣。拂曉時分,死者安臥在敞開的靈柩中抬出了府邸,初升的朝陽再一次映紅了她天使般的臉龐。送葬的人們擁擠在抬靈柩的杠夫周圍,誰也不願意驅前,誰也不願意落後,人人都想呆在她近旁,人人都想最後再感受感受她的存在。男女老幼無不為之悲慟。女孩子們受到了直接的損失,更是悲痛欲絕。
南妮沒有露麵。家裏人不準她來,或者更確切地說,沒讓她知道出殯的日子和時間。她被關在家裏一間朝著園子的鬥室裏,可是一聽見教堂的鍾響,立刻就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看守她的女人也很好奇,出門看送葬的隊伍去了。南妮趁機爬出窗戶,逃到了過道上,見所有的門都關著,又從過道爬上了閣樓。
這時隊伍正沿著撒滿了花葉的潔淨大道,蜿蜒曲折地穿村而過。南妮清清楚楚地看見自己的主人近在腳下,模樣比所有送葬的人還更清晰,更豐滿,更美麗。她是那樣超凡脫俗,就像由雲朵或者浪花托負著一般,仿佛正在召喚她的這個使女似的,南妮呢便頭腦昏昏,踉踉蹌蹌,一跟鬥摔下了摟來。
人們驚叫著四散逃奔。杠夫們經不住擁擠衝撞,隻得把靈柩放下。小姑娘就躺在近旁,看樣子已摔斷了手腳。有誰把她抱起來,不知是出於偶然或是特別安排,讓她靠在了奧蒂莉的遺體旁邊,是啊,她自己好像也希望以她的傷殘之軀再親近親近自己愛戴的女主人。誰知她那哆哆嗦嗦的肢體一碰著奧蒂莉的衣服,她那無力的手指一觸著奧蒂莉疊在胸前的雙手,這小姑娘就一躍而起,先是高舉臂膀,兩眼朝天,隨後又噗通一聲跪倒在靈柩前,仰望著自己的女主人,一付癡迷而又虔誠的模樣。
她終於瘋了似的跳起來,發出狂喜的呼喊:“真的,她寬恕我啦!沒誰會寬恕我的罪孽,連我自己也不會原諒自己,上帝卻通過她的目光、她的手勢和她的嘴唇,給了我寬恕!現在她又安安靜靜躺著啦;可你們親眼看見來著,看見她怎麼坐起來,怎麼合起雙手給我祝福,怎麼目光親切地望著我喲!你們大家都聽見了的,你們可以作證,她真的對我說:‘你已得到寬恕!’我眼下在你們當中不再是個殺人凶手,她寬恕了我,上帝寬恕了我;誰也不能在把我怎麼樣。”
眾人擠在她四周;他們驚詫莫名,他們靜聽著她胡謅同時東瞅西望,誰也不知如何是好。“現在抬她睡覺去吧!”神經失常的女孩說。“她已做完自己的事,已受夠了苦,不好再住在我們中間。”靈柩開始移動,南妮緊跟在後麵,送葬的隊伍總算抵達教堂,進入小側堂裏麵。
眼下奧蒂莉的靈柩便存在那裏,頭頂上是那孩子的棺木,腳底下是鎖在一隻厚橡木櫃裏的小箱子。找了一個女人來當看守,負責在開始一段時間照料可愛地安臥在玻璃罩下的奧蒂莉的遺體。可是南妮怎麼也不肯把這差事讓給別人,也不希望任何人陪伴,而要獨自守在那裏,勤快地維護那盞頭一次點亮了的長明燈。她頑固堅持自己的要求,人們隻得由著她,怕的是弄不好她的神經病會更加嚴重。
然而南妮沒能獨自帶多久。隨著夜幕降臨,搖曳不定的長明燈充分顯示威力,給四周散布了更多的光明,這時小側堂的門突然開了,年輕的建築師跨了進來。此刻,在柔和的燈光中,那以虔誠的宗教畫裝飾起來的四壁顯得越發古老,越發神秘地闖進他的眼簾,令他深感意外。
南妮坐在靈柩的一側。她馬上認出了建築師,但隻是默默地指了指已經變得蒼白的女主人。建築師於是站到了另一側,那麼年輕力壯,氣宇不凡,卻忘乎所以地呆呆立著,雙臂下垂,同時激動地絞著手指,頭和目光都傾向死者,完完全全地陷入了沉思。
曾經有一次,他就這樣站在貝利薩的像前,現在他又下意識地取了同樣的姿勢;而如此站著,眼下又是多麼自然哦!在這兒,也有一件無價之寶從它高高的寶座上摔了下來。如果說,當初隨著貝利薩的去世,人們痛惜的是勇敢、智慧、權威和榮華富貴,喪失了一個民族、一位君王在關鍵時刻不可缺少的、本該珍視而反遭擯棄的品格的話,那麼現在就是另外許多沉靜的美德,自然剛從其包羅萬象的深淵裏呼喚出來的美德,又很快遭它輕率地用自己的手給抹掉了。這是一些罕見、美麗而可愛的品格,艱辛的人世受其和緩的影響時刻感到幸福、滿足,否則就得忍受愁苦、焦渴。
好長一段時間年輕人都默默無言,小姑娘也是。可她見他一直淚流不止,傷心得幾乎無法自持,便開始勸他。她的話說得那麼懇切、有力,那麼真誠、自信,口齒之流利竟然叫建築師大為驚訝,使他終於能夠控製住自己的感情,好像看見自己美麗的女友飄飄然活在一個更高尚的境界裏,在那裏繼續工作。他的眼淚止住了,悲痛也已減輕。他跪在地上向奧蒂莉道別,又熱烈地握著南妮的手和她說再見,然後連夜離開了當地,沒有再看見任何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