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1 / 1)

在三十年前,在我們涔水鎮,一個人喜歡打扮,我們會說,哈!這個人,真設啊!“設”這個詞我們一般用來說女人。在一個處處捉襟見肘的年代,一個女人想美,就要用盡細巧的心思和全部的智慧。“設”這個詞真的很能形容一個女人在打扮上山窮水盡時最後的才智綻放,比如李蘭珍舊棉布褲子上刀鋒一樣的褲線、晴綸毛衣上各色的活動毛衣領——她費了多少心思!我的外婆在納好的布鞋底邊上總要別出心裁地裹一層白布收邊。我穿著收好邊的布鞋坐在街沿上看街景,會有路過的女人注意到光潔整齊的鞋底邊,她會停下來看著我的腳,說:“這鞋做得真好,像買的一樣!”

會“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們說一個愛收拾自己的男人呢,會說這個男人,嗯,愛“好”。梁裁縫就是一個愛“好”的男人,幹淨整齊。當然,他也是一個能在“設”這件事上幫女人大忙的男人。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起到了和現今電視裏那些裹著披肩、染著各色頭發的男性時尚人士一樣的作用。

小時候的梁裁縫偶然從一副舊貨擔子上買了一本評書大師連闊如先生寫的《江湖內幕》,從此厭惡了一切靠手巧和嘴巧的營生。不得已作了裁縫以後,在這必須手巧的營生裏他還是保留了摒棄江湖春點的耿直。比如說,他拒絕給人做假襯衣領子。就好像別人要去騙人,他拒絕做幫凶。李蘭珍用那些假毛衣領子來打扮自己和掩飾她隻有一件紅色晴綸毛衣的窘迫,是梁裁縫沒法改變的事,他隻好由她去。再說了,一鎮的女人誰不是這樣的呢?但是一個人愛設和一個人會設真的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一個會設的女人,你隻要等著看她就好。比如鎮小學裏的譚老師,雖然年近半百,但無論什麼時候,譚老師的衣著,是得體的衣著,譚老師的行走,是斯文的行走。而鎮上有些女人,走起路來簡直就像被趕急了的雞。再比如葉紅梅,她從來不用假領子,她隻有兩件的確良襯衣,白的一件,水紅的一件。她總是把尖尖的襯衣領翻到絨衣外,脖子下的一粒扣敞著,連帶著把襯衣也帶出來一抹,看上去好看得很。

一個女人僅僅愛設是不夠的。就拿李蘭珍來說吧,她花樣翻新地過著日子。今天脖子下是條紅領子,明天換成黃的,後天換成綠的。可是呢,真讓人替她擔心。李蘭珍脖子下飄著條綠色的毛衣領子,她在街上遇到熟人,拉拉扯扯說著話,一伸手、一彎腰,從袖口、從腰際躥出來的一抹紅,像一頭藏不住的小獸,把一切都敗露了,把一切都拱了出來。要命的是她自己一點也不知道。

有一年忽然流行馬靴,街上的姑娘媳婦人人都買了一雙。晚一些,李蘭珍也托在縣城百貨商場工作的同學弄了一雙小碼的。靴子幫居然是生牛皮的,靴底釘著鐵掌,是如此彪悍如此氣勢洶洶的一雙鞋!靴子買回來的那晚,等李蘭珍和孩子睡下了,梁裁縫坐在廚房的小竹椅上,一邊洗腳,一邊打量放在餐桌上的那雙靴子。隻見它靜靜地一動不動地臥在那,猛獸一般,這哪裏是用來打扮人的呢?這簡直是用來糟蹋人的!更令人驚心的是在白天,小個子的李蘭珍穿上新靴子,站在門外的街道上和幾個女人扯白話,她立在那,膝蓋以下的腿都被那猛獸般的靴子一口吞了——她整個的人就像擱在兩隻假肢上,怎麼看都像個失去下肢的殘疾人。梁裁縫心驚肉跳,急忙找了一塊靛藍的竹布,連夜給李蘭珍趕製了一件西裝領的通天扣長衫,下擺齊到小腿肚那,總算是把那猛獸般的靴子遮了一遮。

第二天葉紅梅過來叫李蘭珍一起去上班,看見穿著長衫、顯得十分精幹的李蘭珍,葉紅梅一句話也沒有說,卻那麼驚訝地望向梁裁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