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我家巷口的泡桐樹下,在李蘭珍歇班的日子,梁裁縫鋪子前也總是非常熱鬧的。一幫女人坐在門前的小竹椅上織毛衣、繡鞋墊,熱熱鬧鬧地扯白話。她們從身上的衣服扯到孩子、再扯到鍋灶裏的飲食,偶爾還有床上的光景。回回都是這些。同一個話題,有時會有很多版本,泡桐樹下是一種,裁縫鋪前是一種。
那時候的粱裁縫在安靜而忙碌地過著自己的日子。他在窗前忙活,女人們就在窗外說笑。他並不能很真切地聽清楚她們說什麼,不過是間或的那麼一句兩句。那時有一個鄉裏小丫頭叫秋蘭的,跟梁裁縫學手藝,白天到鋪子裏來,天黑就回河對麵鄉下的家裏去。梁裁縫裁剪好了,秋蘭就“嗒嗒嗒”踩縫紉機縫。梁裁縫在窗前的案板上忙活,隻要他一抬頭,就可以從敞開的窗子裏看見他的妻和那些嘰嘰喳喳鳥一樣吵擾的女人。
她們中有的人有時喊他“小梁”,開他和李蘭珍的玩笑,說:“蘭珍說你們沒有的事,你說到底有還是沒有?要是沒有,小民小蚊是誰的種?”
他能說什麼呢?他隻能在窗戶裏笑笑,看李蘭珍嘎嘎笑著作勢要去撕那人的嘴。
時間久了,他慢慢還是有了一些發現。比如,葉紅梅就很少拿他開玩笑。每逢別人笑得亂作一團,葉紅梅會把頭低低地低下去,尖尖的下巴一直抵到頸下的深陷在鎖骨裏的深窩裏。有一個下午,她們不知扯到了什麼,隻聽李蘭珍歎了口氣,說你們哪裏知道我的難處,肉票倒也罷了,糧、油的,也讓你們少一個人的看看?一時間大家都不出聲了,齊齊地望向在屋子裏忙活的男人。
梁裁縫聽得李蘭珍說“我的難處”,並沒有說“我們的”,不由地麵紅耳赤,仿佛他正是那個難處的罪魁禍首。他連忙背過身去拿掛在牆上的尺子,卻又看見秋蘭那個小丫頭也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好像是在等著看他如何辯解。這讓他很惱火。他賺得並不比一般的男人少,可是沒有那些票,有錢也是件很難的事——何況他並不敢說有錢。
這時他聽見一個聲音輕輕地,說:“有一個好手藝比什麼都強啊。”他聽出來是葉紅梅的聲音。牆上貼著梅蘭芳,尺子就掛在林黛玉與虞姬之間。他把手摁在這兩個死於愛情的千古美人之間,有那麼兩三秒鍾,眼睛一點一點地濕起來,讓他一動也不能動。
正值黃昏將近,夕陽把街道照得金黃。
他轉身回到窗前的案板邊,立在窗內的陰暗裏,抬眼朝著葉紅梅看過去,一直地,看過去。
葉紅梅對著窗子坐著,兩個膝蓋緊緊靠在一起,微微扭著身子幫李蘭珍拆小民的一件舊毛衣。她把兩隻手伸到李蘭珍麵前,修長的十指蓮花樣盛開。她低著頭,溫順地讓彎彎曲曲的舊毛線在她白皙的手腕上繞了一圈又一圈。
真的比什麼都強。葉紅梅又說。她一直沒有看他,就好像她不忍心似的。
六婆辭世前的一段日子,葉紅梅進進出出,安靜得像個影子。就連那條叫二小子的狗,也難得聽到它叫幾聲。而相隔不遠的梁裁縫家裏,李蘭珍也好、小民小蚊也好,都太吵鬧了些。梁裁縫時常覺得自己的家簡直就是由各種聲音組成的,這個家裏的開心、煩惱、甚至是鬱悶,通通都是帶著聲響的。這些聲響是強大的,時常會像水一樣淹沒了他。
有一回梁裁縫從河岸上走過,看見葉紅梅坐在河邊哭泣。浸了水的床單很沉,擰床單的時候葉紅梅的指甲齊根斷了。她跌坐在潮濕的青石上,把頭埋在膝蓋上默默流淚,肩膀一聳一聳的——葉紅梅無聲的悲痛讓梁裁縫心內酸楚,他猶豫了一下,“噔噔噔”下到河邊去,三下兩下把一籃子床單、被套擰幹了水。
有個下午,女人們的聚會結束,她們站起來各自提著自己的竹椅回家。梁裁縫注意到葉紅梅穿著一條經過他手的草綠色軍褲。那是她丈夫帶給她的,本來很肥大,拿給梁裁縫改瘦了——那年流行瘦褲腿,涔水鎮的人叫它綁腿褲——葉紅梅穿的那條綁腿褲很合身,臀部、大腿的曲線像是用筆畫出來的一樣,非常圓潤流暢,要是尺寸再小一點,或是再大一點都不成。梁裁縫不免對自己感到驚訝,曾經那麼精準地掌握過葉紅梅身體的尺度。他把臉扭到一邊,不禁有些羞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