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兜轉轉，我又回到了原來的起點。
慕汐棉扶我走下飛機時，機場正下著小雨。走出機場大門，我看到父親站在那裏，他到機場接我來了。阿文叔站在他旁邊，替他撐著傘。幾個月不見，父親蒼老了很多，原來意氣風發的臉上，竟然多出很多皺紋。
我快步向前：“父親！”
這樣叫了一聲之後，我竟然不知再說什麼，原先積攢的千言萬語，此刻竟然不知道怎樣說出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父親看著我，重複這樣說著，好像我從來沒有離開過。
當初離家出走的時候，我沒有去想父親的感受。我隻是想著如果我留在家中，父親肯定會阻止我和慕汐棉在一起。我並沒想過父親其實也是愛我的，他隻是用他認為正確的決定來要求我。而他的那些想法在我看來，永遠是過時的。
原來父親並沒有生我的氣，在他的麵前，我永遠是個長不大的孩子，是個身上帶刺，事事不聽他的話的孩子。我很難過，以前沒有能和父親好好溝通。
父親沒有讓我回家，而是直接送我去了醫院。他說自己從慕汐棉那裏了解了我的病情。
這是本市最好的醫院，有著全國一流的醫療設備，醫生也是最好的醫生。他們一起給我會診，結果和前麵一樣：惡性腦腫瘤晚期，要趕快進行手術。
我早有心理準備，這次更沒有太多的吃驚。隻是慕汐棉心中很苦。她每天都到醫院來陪我，和我說話。當我精神不好時，她就編一些笑話講給我聽，就像我是一個需要照顧的小孩。看到她這樣對我，我很慚愧。所有的人都在為我的病情奔波勞碌，大家都沒有放棄希望。我並不想當一個什麼都不能做的病人，每天看著日曆，為自己即將結束的生命哀悼。
“慕汐棉，你真的相信我的病會好嗎？”有時，看著強顏歡笑的她，我會忍不住問她。
“當然！尚錦，我從沒有想過失去你以後我會變成怎樣，因為在我看來，那是不可能的，我絕不會失去你。尚錦，你可不可以也跟我一樣，對自己更有信心一點？”慕汐棉看出了我的恐慌，心疼地對我說。
“我並不擔心自己，但我很擔心你。為了你，為了我的家人，我也會堅持下去。慕汐棉，我會努力振作起來的。”我這樣說著，像是在催眠自己。
我強迫自己不去想未來，強迫自己努力過好活著的每一天。這些日子以來，慕汐棉每天早晨都會到病房來看護我，晚上很晚才會離去。
她寧願每天坐在我床頭的椅子上打盹，怕吵到我的靜養。她的心我很明白，但我什麼也做不了。當初我和葉賽尼曾有個約定，一定要給她幸福，但是現在，我給她的全是勞累和痛苦。
有一天早晨她過來，臉色和平常不一樣，顯得很差。我問她話她也不回答，問急了，她把頭擺到一邊，好像馬上就會哭出來，但是強忍著。我想她是怕影響我的情緒，所以讓委屈留在自己心中。
最後我想出一個辦法，我問她：“慕汐棉，我們還是情侶嗎？”
她這才回頭看我，不知所以地回答：“當然。”
“那情侶間是不是不該互相隱瞞？”我又問。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是，可是我並沒對你隱瞞什麼。”
“可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今天一直不開心，你又不肯告訴我原因。”我說。
我看見她眼中有淚光閃動。突然間，淚水從她眼中奪眶而出。我慌了，莫非我今天做錯了什麼？
我艱難地從床上下來，走過去給她擦眼淚。她哭得越發不可收拾，後來幾乎變成號啕大哭。有護士聽見哭聲跑過來，她倒是很聰明地沒有問慕汐棉發生了什麼事，隻是勸慕汐棉：“小姐，病人需要好好休息，你這樣吵鬧可不好。”
這話果然有效，慕汐棉立刻止住眼淚，擔憂地看著我。她始終是擔心我的。
護士笑笑，對我說：“好好休息！”然後把我扶到病床上，隨後走了出去。
慕汐棉的神情稍微正常了一些，但是臉上仍然沒有笑。她抬頭看著我說：“今天早晨我遇到葉賽尼了，他給我看了你寫給他的信。”
原來是那封信。當時我以為自己快死了，才會給葉賽尼寫那封信，現在看來，那應該算是我的遺書。在我生命的最後一刻，最擔心的還是這個被我傷害，卻無悔地愛著我的女孩兒。
“尚錦，別再讓我看到那樣的信，我會覺得，你隨時要離開我了。”慕汐棉啜泣地說著。
“對不起，當時我真的很害怕，怕我以後再也見不到你，怕你會沉湎在我的死亡中無法自拔，我很慌亂，隻能寫那樣一封信讓自己有所安慰。”我摸著她的頭發安慰她。
“尚錦，我並沒有怪你。”慕汐棉執起我的手，輕輕地在上麵摩挲著，“我隻是認為我們相識這麼久，經過了這麼多波折才能在一起，無論如何我們都應該堅持下去。”
我很感動：“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真的希望你能找到屬於你的幸福。我現在的身體你知道，病情好轉的機會很小，我已經無法給你幸福了。”
“尚錦！”慕汐棉抬高聲音叫我，“我們約好過永不放棄的。”
“慕汐棉，沒有人願意讓自己的愛情就這樣墜落，可是既然我給不了你應該有的幸福，就應該給你充分的自由。”
“不，尚錦，我不許你這樣說。”慕汐棉用手捶打著我的胸膛，眼淚大顆大顆地從她眼中往下掉。
“慕汐棉，你聽我說，我給葉賽尼的那封信是發自內心的。我愛你，葉賽尼也愛你，如果我離去了，他能帶給你真正的幸福。”我的眼角滑過一絲溫熱的液體，我連忙拉上被子蓋住了頭，輕輕地擦去，不想讓慕汐棉發現，“葉賽尼是個很不錯的人。當初我答應他，一定會讓你幸福，可是現在，我卻要失約了。”
慕汐棉抽泣著為我拉下罩在臉上的被子，我看到她單薄的肩膀不停地抖動。我卻狠下心沒有安慰她，因為我知道自己不會在這世界上有太多的時間，所以索性讓她更徹底地恨我。
“尚錦，不管怎樣，我不會讓你離開，我會遵守我們的約定永不放棄，我也不會讓你就這樣消沉下去。”斷斷續續的聲音從她的喉嚨中流出，柔弱但是堅定。
“我不會放棄，慕汐棉，但是我的身體自己明白。”我的頭痛得一天比一天厲害，每天昏睡的時間比醒著的時間長很多。
“醫生正在準備你的手術啊，等動了手術就會好了。”慕汐棉靠近床邊，把我的頭輕輕靠在她的胸口，“尚錦，你不要想這些了，你的病一定會好的，我也不準你以後再說要我去找別人。”
我不再堅持勸她，把耳朵緊貼在她的胸口，可以聽得到她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像鍾表走動的聲音。每一聲都在告訴我同樣的一件事：南宮尚錦，你的時間不會太多，我們每跳動一次，你的生命就會縮短一點。
“好吧，我不會放棄，我一定會堅持到最後。慕汐棉，記得我說的話，我愛你，也謝謝你給我帶來的幸福和快樂，謝謝你在我生命的最後時光陪著我……”我本想安慰慕汐棉，卻沒想到說著說著又變成喪氣的話了。
慕汐棉捂住我的嘴，不讓我再說下去。
病房沒有了我們的聲音，一切似乎都靜止了下來，靜得出奇。我的耳朵裏隻聽到慕汐棉的心在跳動著，一下又一下，就像刻錄機一般記錄著我們的幸福。
現在的我終於明白，隻要是幸福，短暫的和長久的又有什麼區別呢？
慕汐棉，我不會再說放棄，即使我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的病情，即使現在就是我生命的最後一秒，我也不會放棄。我更不會後悔，我隻有感謝，感謝生命所給我的，感謝愛我關心我的親人和朋友，感謝那些無意中傷害過我的人，我更要感謝你，慕汐棉，你給了我生命中最美的時光。
第二天，葉賽尼來看我了，還帶著慕汐棉的那把小提琴。
“慕汐棉，你這麼久沒回學校，我想，你一定想念你的寶貝了吧？”葉賽尼把琴遞給慕汐棉。
慕汐棉果然很高興，捧著她的琴，像捧著最珍貴的寶物。我從不知道她那麼寶貝她的小提琴，在某些方麵，我真的沒有葉賽尼那麼細心。
葉賽尼的表情還算輕鬆，隻是我看得出，他也在強顏歡笑。
“別這麼緊張，你看我不是還好好的嗎？”反而是我努力製造輕鬆的氣氛。
葉賽尼看著我，露出一絲苦笑：“是啊，我看你的精神挺不錯的。這樣就好，尚錦，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你們先聊，我去外麵倒水。”慕汐棉笑著拿起水壺出去了。
她走了之後，病房裏的氣氛又再次凝重起來。
“葉賽尼，還記得我們之前的約定嗎？”我看著他的眼睛說。
“當然記得。尚錦，你是一個信守承諾的人，我相信你絕不會失約。”葉賽尼似乎怕我說什麼不吉利的話，立刻說。
我笑了。世界上沒有人能夠和命運抗衡，我也不能。誰不希望自己的生命能持久？但是命運如果如此，我想我也沒法改變。我明白葉賽尼的一片苦心，他和所有人一樣，希望我能早日康複。但是我的身體卻讓我自己感覺越來越沉重，生命的時光也越來越短，就像流星即將消失時拖著的那個昏暗的尾巴。
“葉賽尼，我並沒有放棄，剛剛我也答應過慕汐棉，我一定會堅持到最後。”我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知道你對慕汐棉的感情，我想你答應我一件事。”
葉賽尼斷然拒絕：“你別說了，尚錦，我知道你想要說什麼。你寫給我的信我給慕汐棉看過，我不會答應你的，除非你能先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隻要我能做到的事。”我說。
“你當然能做到，其實這件事和我以前說過的一樣，就是要給慕汐棉真正的幸福。”葉賽尼說。
“我明白，葉賽尼。”每個人都在鼓勵我，都在對我說不要放棄，我沒有理由再和他們爭論這些，“我並沒有放棄，如果可以的話，我會好好愛慕汐棉，讓她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隻是，我現在需要站在理智的角度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