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悠悠親人情(1)(2 / 2)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經濟困難時期,大姐時常省吃儉用,想辦法寄來錢物,有時是豬油,有時是麥片或通心粉,這些我們不敢企望的高級食品和難得的港幣,對於身患水腫病的父親和嚴重缺乏營養的一家人,還真解了燃眉之急。對於大姐和姐夫,全家人都長久地心存感激。後來改革開放了,我們家庭經濟一天天好起來,我給大姐、姐夫寫信打電話,再三說明家庭情況,希望不要再寄錢寄物來了,隻盼著大姐、姐夫一家人能夠回汕頭團聚,而且不用帶錢帶物,不用住旅店,吃、住、行、玩全由家裏包下來。可惜大姐和姐夫終於還是沒能成行。

香江對於我家來說依然是那麼遙遠。

真想不到,去年仲夏,我竟然有了赴港的機會。姐夫接到我的電話,星期天起個大早,專程從九龍黃大仙趕到港島上環荷李活道帶我,乘地鐵,打的士,經過一個多小時,終於夢幻飄忽般地走進了大姐的家門。我五歲以前,一直由大姐帶著。她比我大十五歲,特別會疼人。而今,她就站在麵前,熟悉而又陌生地打量著我,尋找著我兒時的痕跡、靈氣與真情。她深切而動情地提起了我小時候的許多事。她常常帶我到大榕樹底下撿拾圓圓的樹籽兒;她總是領著我到村頭摘麻葉回家煮地瓜湯;她時常領著我到山腳的竹林裏掰竹殼、摘竹芯;她多次背著我翻山越嶺去給祖父母掃墓;她經常帶我上小山嶺摘山花、捉蝴蝶;她還認真地一字一句教我讀書識字……哦,那一幕幕動人的情景,至今依然曆曆在目。她的臉上泛起沉醉在記憶中的幸福的微笑,可是當她一談起1967年父親臨終前未能返汕訣別的往事時,便情不自禁地喁喁而泣了。那時候,她正懷著八個月的孩子,還抱一個,背一個,拉一個,帶一個,家裏又沒有老人,請保姆或送托兒所、幼稚園,都付不起這個費用。當一紙電報飛來時,她的心快碎了,心尖滴著血……1980年母親病逝時,她也離不開家,家庭的負擔太沉重了。終於未能見上母親最後一麵,隻能在遙遠而阻隔的香江飲淚哀思。如今,幾十年過去了,她隻有淚水漣漣,深歎永生的遺憾。

雙親去世之後,大姐深深相信人的命運難以由己,從此開始吃齋飯。時年八節,她便到沙頭角的蓬瀛仙館燒香拜聖。我倚窗望著白練似的香江、駿馬般的山嶺、高高聳立的樓宇和湛碧如藍的維多利亞灣,忽然想起了蘇軾的《江城子》,那雋永凝重的詞句油然而上心頭來:“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夜來幽夢忽還鄉……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岡。”

我不勝感慨,陷入深沉的思索之中。還是外甥阿生打破了沉默:“舅父,我和媽媽陪您去玩玩好嗎?”好啊,散散心。於是,我們遊覽了壯麗而獨具一格的海洋公園,驅車神遊了正在開發和崛起的九龍新界,乘遊艇遨遊了九龍南岸和港島北岸,最後登上了高高聳立的太平山。山巔,天風浩浩。我們俯瞰著繁華的港島、九龍和香江,又不約而同地遙望著家鄉的方向,那蒼茫雄健的江山,與太平山下的風光渾然一體,天衣無縫!啊,山水相連人分離。悲歡離合,陰晴圓缺,月如無恨月長圓……

大姐依然眺望著故鄉的方向,她又想起那巍巍的文光塔;想起小時候騎在父親的脖子上拉尿,父親沒打她,反而笑了;想起父親每次回家便給她帶來好吃好玩的東西;想起每每思念自己的生父生母的時候,父親便輕輕地歎息著,憐愛地撫摸著她的頭,母親便傾情地安慰她,替她擦拭著淚水,緊緊摟著她,哄她安睡……她又傷感起來,神情凝滯而肅穆。她懇求我:回汕之後,向親人們說明情況,希望家鄉親人諒解她。

怎麼能不諒解呢?大姐帶了我幾年,那時我雖小,卻也初解人意,曉得她上敬父母、下疼弟妹。她時常背著我爬山越嶺。誰又料到,正是這萬嶺千山在後來漫長的歲月裏,重重阻隔著我們骨肉情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