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窮緊緊跟隨著我家。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中生活,父母從沒打過我,也幾乎沒有罵過我,而我很自然早早便懂事了。看著父親勞作不息;看著母親起早貪黑,割牛草、撿柴火;看著姐姐早出晚歸,織草席,飛針線,我也動了為家庭分憂的念頭。從小學四年級開始,我就近乎半工半讀了。從割青草、拾柴火到撿菜葉、挖地瓜,從拉車運煤到趕海抓魚,我在讀書之餘,便刻苦幹活,以微薄的收入聊補家用。
我終於在艱難困苦中成長起來了。父親常在人前誇兒子,他越來越喜歡我了,對我充滿著希望,在我的身上寄托著家庭的未來。臨終前,他仍然反複囑咐母親:一定要讓阿宗讀大學,一定要讓阿宗娶個好媳婦。
“慈父之愛子,非為報也”(《淮南子》)。父親還沒有得到我的任何報答,便匆匆地走了,永遠離我而去。“五更歸夢二百裏,一日思親十二時”(黃庭堅)。隨著年歲的增長,歲月的流逝,雙親愈去愈遠,而我對雙親的思念卻越來越強烈、越來越深沉。思潮湧來,我想起了古人的詩句:“荒雞斷續天將曙,遊子辭親寸心悸,霜鬢攜燈立檻前,頻語加餐暗垂涕”(清·許潤);“短衣孤劍客乾坤。奈無策,報親恩。三載隔晨昏。更疏雨,寒燈斷魂”(元·陳孚)。但我更鍾情的還是清人蔣士銓的《歲暮到家》:“愛子心無盡,歸家喜及辰。寒衣針線密,家信墨痕新。”在我為人父之後,更領會了“凡為人子之禮,冬溫而夏涼”(《禮記》),曉得了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義。
清明,我又來到公雞嶺上,久久地默坐在雙親的墳前。寂寞臨墓兒憑吊,蓬草遍地牧童歌。
風吹山野紙錢飛,陵墓層層春草綠;紅棉花映金鳳樹,盡是生離死別處。此刻,王安石的詩似更確切:“山川凜凜平生氣,草木蕭蕭數尺墳。欲寫此哀終不盡,但今千載少知君。”最後一句應改為:“但今百載多思親。”
我又久久地默坐在雙親的墳前。我想,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善魂紅晚霞,熱淚濕春風。墳荒草已陳,墓濕土猶新。山中常有千年樹,世上難逢百歲人。我想起了唐人李孟的《照鏡》詩:“衰鬢朝臨鏡,將看卻自疑。慚君明似月,照我白如絲。”昔為春月華,今為秋日草。白發生來如有信,青春歸去更無情。父親常說:“枉想千年計,苦無百歲身。”他的思想是非常現實的。他將希望幾乎全部寄托在我的身上,我承受了雙親和家庭寄予的難以承受之重。
默坐在雙親的墳前,輕撫著萋萋的芳草,眺望著滾滾的浮雲,領略著辛棄疾的哲言:“事如芳草春常在,人似浮雲影不留。”此刻,我忽然梳理起親人們傳遞給我的信息,構想著生來不曾留下任何印象的生父——山東青島人,留美博士生,聰明的學子,成功的人士;壯實,健美,心地善良;但家庭卻頗為不幸。從某種角度看,生父與養父形成了明顯的反差。不過,無論如何,我總覺得養父更具體、更親切、更真摯、更憨厚。養父對我的憨愛和我對養父的深情,是任何感情都代替不了的。
血緣是與生俱來的,而親緣是與生同在的。它們誰也改變不了誰,誰也代替不了誰。當親緣不能與血緣合二為一的時候,雖說是長長的遺憾,卻也是深深的幸運。
我衷心感謝養父給予我的不可磨滅的憨憨的父愛,我將永遠深愛著我的父親——勤勞、儉樸、誠實、憨厚而無私的養父——林恪勳。這個名字將和我的養母餘美仙一起,成為矗立在我心中的永遠的豐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