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的。”母親堅決地搖搖頭:“你阿叔和我隻是你的養父養母,而親生父母卻是……”我又本能地打斷了母親的話:“別說了,您就是我的親媽媽,我一輩子都離不開您……”
如夢初醒,更如醒後再入夢。真不願意聽見母親說出這樣的話嗬,而母親終於還是說了出來!人世間,真情難得,難得真情。這麼多年來,家庭給我的溫暖,無以複加;雙親對我的厚愛,勝於己出!
回想懂事以後,便覺得時有外人在背後指指點點,故裏鄉親吐露過,左鄰右舍議論過:“阿宗近來瘦哩,吃不飽呀,畢竟不是親生的”;“人家養的比親生的還疼,就單讓阿宗上高中”。有的人幹脆單刀直入:“你媽還沒告訴你嗎?你看你長得像你爸你媽麼?”
我已經不是小孩,能想事、懂分析了,但我絕對不願意相信那些雜七雜八的話是真的。這輩子我就認準家中的父母,但願這是與生俱來、始終如一的天倫,哪怕到頭來隻是一個夢,但隻要長夢無憾,又何必喚醒長夢呢?
如今,喚醒我的長夢的,不是別人,正是我的可敬可愛的母親!我的心痛了、苦了、酸了、澀了……
如夢初醒,涕淚交加。母親,這二十年來,不是好好的夢嗎?為什麼不讓我這輩子永遠夢下去,而非喚醒我不可呢?
母親,這二十年的夢是那樣的美好。我眷戀這長長的美夢,我盼望重回夢裏,再續美夢!可是,我好難入眠!懇求您為我催催眠呀,就像我小的時候……
唉,人哪,長大才覺童年樂,醒來方知夢中福。
二十年前,一個不幸的小男孩輾轉幾家才幸運地落了戶,投入了一位陌生母親溫暖的懷抱,受到全家的疼愛,開始了幸福的新生活。
為了讓小繼宗喝足奶水,母親痛下決心斷了僅比繼宗大十個月的姐姐的奶水。父親心疼了,無奈地搖著頭:“男孩女孩都是父母心頭肉哇,可依情依理,抱養的更要比親生的疼幾分哪,說到哪裏去也才不理虧呀。”斷奶後的小姐姐餓了,白天黑夜哭個不停,不知怎的,小弟弟也跟著哭了起來,媽媽雙手摟著一雙哭鬧不休的嬰兒,自己也淚眼汪汪,日子可難哪。小姐姐哭得昏天黑地,聲音都嘶啞了,哭叫起來像“水雞仔”,哭到後來腸頭都鬆垮下來。
弟弟長大了,要讀書啦,全家打心裏高興。兩位小姐姐爭著快點進工廠做工,掙了錢才能保弟弟讀書哩。
這就是我依稀知道的童年。
母親真情告知了我的身世,了卻心事,如釋重負。她慈愛地端詳著我,說:“阿宗,後半世人,阿姨就跟你了。”母親習慣了自稱阿姨,“你去海南,幾年後,等你在海南安了家,阿姨就跟你去海南,給你理家。這也是你阿叔生前的意思。”母親非常堅決。
十三
多年來,家庭貧困的狀態一直延續著。日常三餐,全家人難得吃一頓幹飯。有時候,母親用竹製的飯戽,在稀稀的粥湯中為父親撈一碗幹飯。可當父親吃飯時,他總是將大半碗幹飯分給饑餓的子女們,尤其多分點給我,甚至連菜都分給我們。其實,由於太窮,母親給父親留的菜也不比我們好多少,通常是一盤芥藍或空心菜,兩條巴浪魚或幾片豬頭肉。不過,對於饑腸百轉的我們來說,這已經有足夠的吸引力了。
1960年,繁重的體力勞動和嚴重的營養不良,使父親得了水腫病。按照當時的規定,父親每月可以得到少許特殊供應的糠餅。糠餅本是治水腫病的,但對於餓得發慌的我來說,卻奇香無比。每當父親背著母親悄悄塞給我糠餅時,不懂事的我便大口吃了起來。有一回,母親發現了,又吃驚又生氣,一把從我的手裏奪回糠餅,交還父親,剛開口責怪了我兩句,便嗚嗚咽咽哭了起來,再也說不下去了。我知道錯了,傷心地大哭起來,父親也滿臉淚痕。全家人哭成一團……後來,還是父親先止住了哭聲,傷心地說:“都是我不好,沒有本事養一家子,讓你們跟著我挨餓,是我對不起你們嗬……”話沒說完,一家人的哭聲更加慘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