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憨憨的父愛(1)(3 / 3)

我又想起了那令人撕心裂肺的時刻。在陌生而可怕的火葬場,當無情的爐門慢慢開啟,火葬人員將父親溫熱的白色骨灰莊嚴鄭重地裝進骨灰盒中的時候,我無聲地灑下了滴滴苦淚,淚濕兩袖,血冷全身,看著引靈的親人手握點燃的香火,默默地走在前麵,我雙手緊緊捧著骨灰盒,步步跟著引靈的親人,望著無言的骨灰盒與無言的腳尖,呆呆地走過草坪,走向海邊,走在回家的路上。那嶄新鋥亮的骨灰盒頂蓋,靜靜地流淌著我的淚水,和著人世間那好像善解人意然而又無可奈何的絲絲雨水……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李清照)。父親的靈盒安然置於家中的神台上。我常常默默地立於父親靈前,無言地注視著靈盒,感受著老人家的溫暖、憨愛與無盡的期盼。夜裏,我間或從床上爬起來,凝望著幽光閃亮的靈盒出神。我多麼希望靈盒能夠長久安放家中,讓父親之靈與我和親人們日夜相伴嗬!可是,按照習俗,按照長輩們的安排,必須選擇吉日,將靈盒安葬於故鄉潮陽的山嶺上,讓父親重歸故土。作為晚輩,我不能作主,也別無選擇,隻得含淚送父上山。

回歸大自然,悲壯而蒼涼。臨穴之時,至今曆曆在目。我將父親的靈盒莊重地、小心翼翼地安入陶缸,用水泥牢牢封蓋。師傅們砌基、安穴、培土、封穴、造墳、立墓、樹碑……那時那刻,臨穴頻撫靈,至哀反無淚。被新墳無情隔開的我,呆愣愣地為父親的墳脊鋪上碧綠的草皮,還種上兩棵生機勃發的小柏樹,但願父親在另一個世界裏迎來生命的新春。

雖說黃泉無曉日,我輩青草自知春。在父親墳前,我仿佛依然感受到父愛的溫暖和他那高尚人格的靈光。我實在不願意離去嗬!可是大風吹來,雨又來了,母親拉著我,親人們呼喚我,隻覺人間痛離別,此嶺正是長別處。“日暮秋風起,關山斷別情。淚隨黃葉下,愁向綠樽生”(唐·劉希夷)。

又是一年春草綠。清明節,披著淅淅瀝瀝的細雨,我又來到公雞嶺上祭奠父親。春秋風雨,歲月無情,新墳已成老墳了。拜掃無過骨肉親,一年惟此兩三辰。塚頭莫種有花樹,春色不關泉下人。但我種下的柏樹還是開花了,並且開得十分繁盛。我想父親泉下有靈,會很喜歡的,因為他平生就非常喜愛鬆柏。野草也到處漫延,欣欣向榮,綠染春山。父親也是喜愛生機蓬勃的春草的。此刻,我又想起了王安石的《孫君挽詞》:“喪車上新壟,哀挽轉空山。名與碑長在,魂隨帛暫還。”父親的靈魂自然不必隨帛暫還,原本就在碑下,就在泉源,就在故裏,就在山上,就在雲間,就在我的心坎。願父親永遠活在大自然的春色之中,永遠活在我和親人們的心裏。

我的祖父是聞名遐邇的中醫師。由於他的兩隻大拇指和兩隻食指都留了長長的指甲,因而被稱為“長甲醫師”,據聞他的長甲在對病人進行推拿按壓治療時是起了特殊作用的,不過,使他飲譽遠近的主要原因還是高超的醫術和高尚的醫德。治不好病人,他分文不取;治好了病人,對有錢人隨送隨收,對無錢人少收或不收。於是,上門求治的病人越來越多。祖父忙不過來,隻讀了幾年書的父親便輟學幫祖父拆藥。可惜的是,父親後來並沒有接過祖父的班,或許因為祖父較早去世,抑或其他緣故,至今我仍然不明白其中的原因,隻知道後來沒有從醫的父親,走上了一條艱難而曲折的人生道路。

父親做過肩挑小販,賣過糖蔥薄餅,炒過板栗,擔過“八索”(搬運夫),替藥商帶運過藥材。此後又與人合資,開過舊家俬店,公私合營後,成為家俬店的店員,直至終老。他就這麼平凡,也這麼艱辛。靠他微薄的收入,供養著最多時曾經八口人的家庭,還有四個養子養女,十二人的生活重擔,就這樣壓在他的肩上!

為著維持生計,父親除了勤勞,成年累月像黃牛一樣勞作不休,就是特別地節儉,一個銅板能掰開花的就掰開來。在我和姐妹們的記憶裏,父親一生幾乎沒穿過一件好衣服。有時候,他看到我身上穿著有好幾塊補丁的破衣服,便笑著說:“男孩子怕什麼?穿破的才涼快。”我也笑了。

父親非常喜愛吃豬血,當然主要是因為豬血比豬肉便宜得多。那時候,到街邊吃,一碗豬血五分錢,父親時不時帶著我去吃豬血,花五分錢買一碗,父子共享。他隻喝些豬血湯,而豬血幾乎全歸我吃,我用筷子夾著豬血硬往父親嘴裏塞,他實在推不過我,才勉強象征性地吃一口半口的。如果他單獨一人吃,便舍不得花五分錢了。他隻花兩分錢買一小碗沒有豬血塊的豬血湯,站著,趁熱一氣美美地喝下去,用手背抹抹嘴巴,便知足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