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茅屋街筆記(3 / 3)

王喜妹睡在一張門板上,安安靜靜的。王喜妹是張小文見過的第一個死去的人。但張小文一點都不怕。王喜妹還是王喜妹的樣子,跟原先一模一樣。隻是,張小文看不見她的麼好看的眼睛了。她的眼腈,已經閉上了。

張小文長大以後,認識過許多女人。然而,他再也沒有見過一雙像王喜妹那麼黑,那麼亮,那麼熱烈得好像就要說出話來的眼睛。。

關於王喜妹,張小文不與人言。

還有一個洪明禮。

省立師範有所附屬小學。這小學的曆史相當悠久了,可以上溯清末。學校的校友名冊上,很光榮地記錄著好幾個全體中國人都很熟悉的名字。大概,它是長沙最好的小學。住在桐蔭裏的,師範的老師,市委的副秘書長,講一口山西話長得跟黑塔樣的商業局的局長,他們的孩子,都上這所小學。將來,這些孩子畢業,大概就可以上市裏麵最好的中學,再畢業,就要住到大學裏去了。大學是寄宿的。

張小文當然上這所小學。

附近還有個寶蓮寺小學。那是所舊廟,改一改,辦學。廟堂還在,幾根大柱,已經有些歪斜,本來朱紅的油漆,早變成魚鱗樣的東西,被學生們一片片揭下來,用刀子在木頭上刻字。刻:××是個蠢保;或者:×李××的娘。通常,茅屋街的小把戲,都集中在這裏上學。

洪明禮是茅屋街的,但他上的是師範附小,跟張小文同班。

發蒙的時候,洪明禮的爸爸不曉得想了什麼辦法,把他的崽送進了附小。他說:那才是讀書的地方。

但洪明禮完全不讀書。下課玩,上課照樣地玩。他把作業本撕下來,折紙飛機。飛機在教室上空盤旋,牽動好多的目光,直到飛機撞到黑板上,一腦殼栽下去。老師曾經揪過他的耳朵,揪得他兩隻腳拚命踮起來,跳芭蕾舞樣的。每回考過試,成績下來,洪明禮就要挨回打。他爸爸剮下他的褲子,將他按在板凳上,拿一捆細竹棍子抽。抽一下,洪明禮就叫:我再不啦!保證再不啦!抽一下,又叫。茅屋街的人,經常聽到他的響亮的叫聲,都聽熟了。

他家的牆壁上,赫然就掛著那捆專門抽洪明禮的細竹棍子,

張小文到茅屋街去玩,到過了藥鋪,奶媽屋裏,王喜妹家前麵的井邊上,有時,也到洪明禮家去。

洪明禮的爸爸是賣小菜的。每天,半夜三更,他就挑一對淺口篾筐,過鐵路,跑到鄉下去販菜。圓圓的篾筐很大,直徑足有四尺多,因此他的扁擔特別長。他的菜都是直接從土裏收上來的,天亮時回來,又挑到井邊上,過一遍水。鮮綠的,水淋淋的菜,很逗人愛。

洪明禮的爸爸瘦,但人有精神,看上去力氣很大。他挑那麼大的一擔菜,青菜,紅菜,跟小孩子手臂一樣圓圓滾滾又白又長的羅卜,芹菜——不能叫“窮菜”,要叫“富菜”,健步如飛,扁擔一閃一閃,跟不費勁樣的。他挑著菜到處賣,主要,就在桐蔭裏一帶。桐蔭裏的人知道他什麼時候來,都在他手裏買。有的人家,已經搞得非常熟了,他就敲敲門,把菜送進人家去。可能,洪明禮的能進附小,就與他人熟有關。

張小文到了洪明禮家,看過了那捆細竹棍子,接下來就會受到熱情的接待。不曉得什麼道理,洪明禮的爸爸每回看到張小文這樣的同學去了,總是很高興。他不把這樣的同學當小學生,而是當做大人。他極為客氣地請張小文坐,給張小文泡茶,自己也坐下來,開始很正式的談話。問張小文是不是好,爸爸媽媽是不是好,問張小文上次考試語文好多分,算術好多分。然後就教育洪明禮,要他向張小文學,要他發狠讀書。隻有讀書,才是正路,才能做人上人,他說。他這麼樣說來說去時,洪明禮就站在一旁,抿緊嘴巴,瞟瞟他爸爸,瞟瞟張小文,隻想笑的樣子。

接待完了,洪明禮會拿出一堆坦克,大炮,軍艦,給張小文看,玩。都是他自己用木頭雕的,上過水彩,軍艦上甚至還扯了五顏六色的旗。這些東西都做得精致,漂亮。洪明禮不會讀書,但他手巧。張小文後來也躲在家裏學著做,但做不好,他的手,不巧。

張小文和洪明禮一同進了中學。讀一年,文化革命了,大家回家。張小文家裏成天唉聲歎氣,提心吊膽,說話的聲音都變細了。洪明禮的爸爸卻跳起來罵:哎呀呀,如今什麼搞法都不讀了,我的崽怎麼辦?我的崽!他急得不得了。

茅屋街那群舉著標語滿城亂躥的孩子中間,就有一個洪明禮。末後被他爸爸捉回去,飽打了一頓。他爸爸一邊打邊罵:什麼雞巴運動,關你什麼事?洪明禮開始還頂嘴,反抗說:是毛主席講的,你們要關心……他爸爸的脾氣就更大:關心關心,哪個來關心我,看老子不打死你,看老子不……結果,那是洪明禮叫得最為響亮最為淒厲的一次,然而,也是他挨打的最後一次。再過一段,他爸爸想打他,也打不贏了。

洪明禮找了副石擔子,練舉重,哄哧哄哧練。眼看他就長高了,長壯實了,嘴上還長出了淡淡的茸毛。熱天,他穿件背心,球褲,露出一身引人注目的肌肉,在茅屋街,桐蔭裏,遊來蕩去。他覺得自己很威風。有個師範的體育老師見了,不禁讚歎:嗬,這小夥子,真是塊運動員的料子!

接著就上山下鄉。張小文和同學都當知青去了,不敢不去,但洪明禮不去。他也沒有當運動員,他幫他爸爸賣菜。區裏麵四個麵向辦發現了這個露洞,派兩個女幹部上門做工作。女幹部照例是很厲害的,說:勞動鍛煉對年青人隻有好處,非常必要。洪明禮的爸爸說:勞動鍛煉?我的崽天天跟我勞動鍛煉。——那不同,要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貧下中農?我就是的!女幹部說:那也不行,這是毛主席的號召!洪明禮本來斜著眼,站在一邊看,這時說話了:少噦嗦,老子就是不去!女幹部很生氣,想進一步批評他。洪明智懶得講話,一貓腰,抄起那根挑菜的長扁擔,作勢要兜頭蓋腦劈將過去。

後來,他說那兩個婆娘怕是尿都嚇出來了。看來連女幹部也拿他沒有辦法。

洪明禮先是幫著賣菜,再就自己做了輛手推車,在長沙城裏賣臭豆腐,白粒丸、油粑粑。看見戴紅袖章的就跑,或者打。他被派出所抓過兩次。慢慢地開始賣煙,酒。最終是檳榔生意讓他發了財。

長沙人有個古怪惡習:嚼檳榔。這東西生在天涯海角,與長沙了無幹係,、但許多人上癮。做檳榔生意很幸苦,而且危險,洪明禮不怕。他帶兩把刀,兩個朋友,開部爛貨車,硬是從海南島一車車把檳榔運回來。批發,零售,後來成了有名的檳榔大王。晚報上介紹過他經商的業績,他在報紙上說:我是長

沙最早下海的人。

他家的茅屋早就拆了,蓋成四層樓的洋房。一樓是車庫,停桑塔納。四樓平頂上養了一架葡萄。家裏人來客往,一律洪總、洪總地喊。洪明禮很孝順,不準他的爸爸再做任何事,專門請了保姆照顧他。當年賣菜為生的老人,如今悠閑地坐在綠蔭蔭的葡萄葉下麵,喝酒,看風景。他一定很為自己的崽自豪,大概還免不了有點疑惑:這個沒有讀上書的崽,怎麼會有如此的造化呢?

師範附小九十周年校慶,各方麵都很重視,慶祝會非常隆重。省市領導去了,電視台去了,洪明禮也去了。還捐了五萬塊錢。他說,他要感謝母校的教育之恩。他於是被請到主席台上,胸脯上掛朵絹花,麵前還擺杯茉莉花茶。

張小文混在老老小小的校友中間,一邊聽各方麵領導講話,一邊想:洪明禮根本就不讀書,他感的什麼恩呢?他要真是個好學生,恐怕現在就隻能跟我一樣,坐在台底下當聽眾了。

桐蔭裏現在還在,那些舊公館,仍然被房地局認定為甲級住房。

但桐蔭裏的人變化很大。和茅屋街的人不同,他們和那場史無前例的運動好像有脫不開的幹係。師範的老師不少都被自己的學生剃過陰陽頭,頸根上掛塊牌子,上麵寫著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名目,一律站到校門口示眾。從山西南下來的商業局長則一繩子把自己吊死了,雖然他長得跟黑塔樣的,但椐說那根繩子卻很細很細。而市委的副秘書長,一夜之間竟大紅大紫起來,早搬到省委大院裏去。所以,桐蔭裏的人,以後就隻能從報紙和電視上,看到他的名字和笑容了。

茅屋街自然早已沒有,成了馬路,和一幢擠一幢的樓。居民樓,百貨大樓,酒樓,麥當勞,夜總會。晚上,霓虹燈五彩斑斕,把一塊天都映亂了。新潮的青少年到這裏聽歌,蹦迪。他們連茅屋街這個地名,大概都沒有聽說過。其實它就在著名的革命紀念地清水壙附近。毛主席和楊開慧在那裏住過,進行過革命活動。毛主席離開清水壙和楊開慧的時候,還寫了著名的《賀新郎》:揮手從茲去。更哪堪淒然相向,苦情重訴…

張小文現在上班,每天都經過清水壙。穿行在那些花花綠綠的廣告牌中間,他有時會想:這就是從前的茅屋街啊,不由得發一點感慨。事實上,他也到了可以發一發感慨的年紀了。

過清水壙不遠,就是張小文工作的學校,他是物理老師。

他跟他的學生講:阿基米德說,給我一個支點,和一根足夠長的杠杆,我就可以撬動地球!

張小文,到底還是一介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