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水月林(1 / 3)

長沙天心閣附近,有條小巷子,叫水月林。

我很喜歡水月林這個名字。

有些地名,不知為什麼,無端讓人喜歡。比如二十多年前,我“串聯”經過江西,火車停靠一個站,站牌上寫著:青雲浦,隻兩分鍾,我就一輩子忘不掉青雲浦了。這地名讀起來順口,這三個字連在一起容易逗人想象。想什麼呢?不清楚。又比如安徽有個符離集,我除開聽說那地方燒雞出名以外,其餘一無所知。但符離集這地名也很動人,有些怪。古樸,一定藏著什麼傳說的。自然也說不清。這種說不清的味道是很有味的。

再說水月林。

水月林的麻石路凸凹不平,那些青黑的條石一塊挨一塊橫躺著,晚上,路燈斜射下來,石頭上就跳蕩了青鯉幽的光,就隻好屏口氣一路飛腳奔過去。足音劈劈啪啪悶在巷子裏,很空洞。巷子一頭臨街,一頭連接一個叫炮隊坪的地方。炮隊坪,先前大約是紮過軍隊的,我的小學,就在這個紮過軍隊的地方。我每天上學,都要穿過水月林。

這巷子的一側,是一溜高牆,青苔沿著牆根,冷森森地暗綠過去。從牆頂上,看得見院子裏一幢洋樓的紅色屋頂。院子的大門朝街,提著黑色公文包的人,從大門的小門洞裏進進出出。偶爾,一輛小汽車衝門叫幾聲喇叭,就有人慌張跑出來,將黑漆大門很沉重地推開。那大約是公家的_Ah機關,記不得是什麼機關了,寫著這機關名稱的很長一串字韻招牌,一直掛在大門旁邊,但我竟然不怎麼留意,我對它毫無興趣。

巷子另一側是住家。這些人家,對一個天天路過的小學生有無窮無盡的吸引力。

巷子口上,醒目的是四婆婆的炒貨鋪。很寒傖的一個鋪子。臨街和朝巷f翎孢兩麵,完全敞開著,倒像一間棚。當中是老舊的曲尺形櫃台,上頭整齊安置了一排大口的玻璃瓶;炒貨,就五顏六色地擁擠在裏麵了。依次有:葵瓜子、南瓜子、玫瑰西瓜子、南花豆、糖川豆、花生米(有兩種,鹹味的稱五香花生米,甜味的為奶油花生米,雖然它肯定和奶油了無幹係)、

鐵蠶豆、以及不包紙的棱形的紅紅綠綠的薄荷糖。這樣的鋪子,實在很適合小學生的口味同能力。五分錢,隨便哪樣都可以買一包;兩分錢,四婆婆也賣。她是很會做生意的,時時記得,把一臉的皺紋全部攏到眼角邊上,朝任何一個人笑。唯有掌秤的時侯例外,她一手撐秤,另一隻烏黑的手爪,伸到瓜子或別的什麼裏麵抓,秤盤裏多一點,少一點,很嚴格。在那個時刻,她的臉上,就顯出非常的嚴重來了。

四婆婆還兼賣酒。散酒,她從不賣瓶裝酒。櫃台的另一端,有兩隻胖肚酒壇,壇口邊上有耳朵,掛著洋鐵皮的酒提子。喝酒的人圍住櫃台外麵一張小桌,人多,就站幾個,又蹲幾個。喝酒真有看頭。他們用骨節粗大的手指,捏住小小一隻酒盅,很謹慎地嘬起嘴來,呷出尖細的有韻有致的一聲,眼睛眉毛鼻子急速縮做一團,等到舒展開來,需要好長一氣工夫。漸漸地,臉及脖子紅了,話也多了,聲氣也高了,還唱戲:“胡大姐,你是我的妻羅嗬——”快活起來。他們不是一下子,而是一點一點快活起來的。就跟喝酒是一口一口喝進去的一樣。我常看他們喝酒,看得自己也快活起來。

這些喝酒的,都是些踩三輪車的,拖板車的,裝卸工人——這裏附近有許多這樣的人,水月林進去幾家,就有一個拖板車的。他們的車子,就停在櫃台前麵的街邊上。三輪車的坐墊蒙了幹淨的布套,旁邊插根雞毛撣子。板車上卷伏著一捆捆粗實的麻繩。喝完酒,他們起身,將一塊長得出奇的布往腰上纏幾圈,最後使勁一殺。這一殺,就殺出來幾分英武。然後踩了三輪車,拖了板車,各各賣勞力去了。

他們的工作很辛苦,他們要喝點酒,是很應該的。

他們通常是早上在這裏喝,中午、晚上呢?也許在家裏吧。

中午的炒貨鋪照例安靜。不知什麼道理,很少有人中午跑到這樣的鋪裏喝酒。我散學回家,每天可以見到四婆婆的老倌。他是個高大的老人,很熱的天,也穿件古怪的半長夾

衣,邁著極為緩慢的步子。然而他的腰背,仿佛執拗似地筆挺,兩眼直視前方。他是給四婆婆送飯來的。

他們並不住在這裏。這裏隻是做生意。天黑,四婆婆會勉力豎起一塊塊鋪板,插它們到門框裏去。鋪板都是有順序的,上麵大寫著壹貳叁……他們住在哪裏呢?和兒子、媳婦、孫子們住在一起嗎?而且,他自己吃過了嗎?還是等會兒回家再吃?不論風雨,這位老人一步一挪,每天這時刻,定準地送了飯來,像完成一個容不得半點馬虎的使命。

四婆婆就張著笑臉從櫃台後麵轉出來,這時就能看見她的小腳了,尖翹翹地一顛一顛。我記憶當中,凡小腳婆婆走路總像是又急又快,老有什麼緊要事似的。

他們一同在那張喝酒的桌前坐下來。四婆婆念念叨叨著,慢慢解開紫花布手巾,露出一對扣著的藍花碗。揭開,飯上麵,蓋著青菜,紅或綠的辣椒,間或還有小魚甚至焦黃一個煎蛋。四婆婆用筷子夾蛋時,格外小心翼翼,弄得那隻蛋顫顫抖抖。她老倌就坐在旁邊,耐心地看。他好像不愛說話。好像也沒有必要說什麼話。他就這麼看,看他老伴的缺了門牙的嘴,一癟一癟,無聲地張合著,仿佛永遠也看不夠。

水月林那個拖板車的,經常站到那幫喝酒的人一起,談天說地。但他從不在鋪裏喝酒。也許他願意在家裏喝,也許,——他喝啤酒。

我們這裏很少人買啤酒。不習慣,稱它為“馬尿”(其實長沙連馬也很難見到。有回,一隊解放軍騎著一群很髒的馬從街上走過,咯搭搭咯搭搭……興奮得我一晚滿腦子都是咯咯搭搭)。但他愛喝啤酒。他是東北人。這個人嗓門很洪亮,說話帶嗡嗡的響,一日東北腔。我就是從他好裏曉得什麼叫東北腔的。我以後也碰過幾個在本地工作的東北人,要麼是南下幹部,大學畢業生,要麼是隨大機關大廠礦調來的。這都與他無關。拖板車這種職業,大概不存在什麼“調”。我一直納悶,他是因為什麼到這裏安家落戶的呢?他一定四處飄?白過。我很願意把他想成一個傳奇式人物,他的臉上,胸脯上,手上腳上,似乎到處都長滿了故事。

他是條大漢,通身紫黑的肉,讓人想起魯智深。他有個石鎖,每天早上,他把石鎖呼呼的舞起來,喉嚨裏也發出呼呼的低沉的吼聲。他的石鎖就放在外麵,沒人偷,想偷也搬不走。

他的板車也放在外麵,豎靠在那個機關的院牆上,車把朝天,像雙管機槍。他用它養活一屋人。

人們都喊他大漢,連他老婆,他的兩個孩子,也這麼喊。

“喂,大漢!”他的小兒子叫。

“來了!”門簾子一挑,他咚咚幾步就跨到對麵牆根,彎下虎背熊腰,看兒子玩蟋蟀。可惜他兒子不像他,像娘,瘦瘦條條。他老婆也是東北人。可惜他女兒太像他,男子漢一樣蠻胖。他女兒年紀不小了,先前,很神氣地掛著中學校徽。後來,熱天,看見她在街上賣冰棒:“吃(qia入聲)白糖綠豆冰棒……”道地的長沙話。她的布褂子上印了一塊塊的汗漬,而且太小,原先掛校徽的地方,繃緊繃緊。背上有四方形的補丁,是條帶格子的小手巾。冬天不知道她幹什麼。大漢的老婆倒是整天在家,洗衣,做各式各樣的飯。她很會做飯。他們家甚至有個蒸籠,這是很稀罕的,通常隻包子鋪才有。那隻本身被蒸得烏黑的蒸籠,冒出雪白的水氣,散盡了,裏麵躺著一群金黃的窩窩頭。沒有誰告訴我,我一看就知道那是窩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