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語氣篤定,聽起來十分有把握,說完鬆開了衛子夫的手。
用那雙沒有焦點的眼睛深深看著衛子夫,嘴角還有一絲微妙的弧度,似乎是很自得於認出了病榻前的女子。
衛子夫毫不躲閃,同這天下最有權勢的瞎老婦對視。
昔日的燕趙之地的陋室明娟,如今躺在這錦繡堆裏的無法行動的蒼老婦人,發搖齒落,眼窩深陷,臉上長滿了皺紋斑點,身上全是衰朽與死亡的氣息。
她想到自己前世年邁的模樣,一時心驚肉跳。
不知怎麼,鬼使神差,衛子夫附身前去,用隻她們二人聽得見的音量一字一語道,
“不錯,我正是。”
總算聽見她承認,太皇太後閉目一笑,很有些即將解脫的輕鬆,“你還早著呢。”
幾句話的功夫,平陽便領著魏其侯進來了,示意她先告退。
衛子夫退到下方,鄭重其事地行過大禮,躬身麵對病榻低頭小步後退,至殿門口方才轉身。
正巧在門口碰見劉徹和陳嬌。
以防萬一,白日二人就睡在旁殿。
剛知道太皇太後要見魏其侯,怕要交代什麼,便立刻穿衣過來。
看兩人形容憔悴,應當幾晚上沒怎麼睡了。
陳嬌見衛子夫行禮拜倒時,腰背壓得這般恭敬,平陽和表舅在前頭可是看不見的,也實在挑不出她半點不是了。
“當心肚子。”
這幾日劉徹情緒起伏,撞見她這樣,覺得若非是出自內心,斷斷是演不出來的,心軟得一塌糊塗。
他說他的,也不管旁人。
果然皇後臉色沉了下來,連累一旁的侍女將頭都往下低了些。
衛子夫心下歎息,這人怎麼老給自己找麻煩,點誰呢?換個人在陳嬌麵前這樣說,她都懷疑是在故意上眼藥陷害自己。
隻好小聲道:“陛下、娘娘不辭辛勞親侍榻前,此等仁孝乃天下之表率。還望陛下與娘娘勿過勞神,擅自珍重。”
這話說的雖不錯,但不是她平常的風格。
劉徹有些不確定,她這是在擔心自己的身體吧。
這會兒實在沒空再同她說兩句,隻好抬手免了她的禮先進殿。
才發現陳嬌已然自顧自先進去了,實在是無禮。
衛青自然守在殿外,期門軍的“期門”二字就是這樣來的。衛子夫同弟弟兩兩相望打了個照麵便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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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壽殿的博山爐裏頭經年累月熏的龍涎香,在太皇太後突發急病後便停了,但劉徹總覺得這長壽殿已經被熏入味了。
哪怕殿內幾乎十二個時辰都有小爐子在熬湯藥,藥味兒從偏殿一路飄進內殿,他總覺得依然能聞到素日的龍涎香味。
從他出生前這裏就住著他目盲的祖母,劉徹當然想過有朝一日祖母不在自己好大展拳腳,隻是來得猝不及防。
太皇太後病勢發展迅速,幾日前思維都還十分清晰,對政事的見解鞭辟入裏。
雖老邁,可仍然權柄在手說一不二。
而現在死亡的氣息隨同那股藥味兒蓋住了象征權勢的龍涎香。
太皇太後的麵容這幾日並無翻天覆地的變化,隻是再也無力握住印璽。
她的肉身便失去了權力的障眼法,立刻腐朽,再無那層看不見摸不著的魔力作為屏障。
劉徹心突突直跳,在旁人眼中,前世病榻上的自己是否也是這般模樣,錦繡堆裏一攤無力衰老的肉罷了。
他不喜歡這個莫名浮現出來的念頭,最後幾年他做得很絕。那時他已行將就木,但那份敏銳還在,感知到有禿鷲在周圍,伺機吞噬自己。
劉徹心想,我絕不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