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荒原頌(3 / 3)

夜已深,那邊街燈下還真的站了一個人!我一點睡意都沒有了,反正明天休息,睡不睡無所謂。那人戴著大草帽,遮住了臉。大熱天的,他居然穿著長筒靴。我走過去,他將戴著金絲眼鏡的臉轉向我。

“真是難忘的夜晚,我終於又回來了。”他說。

哈,又一個!每天都有遊子歸鄉。

“要是永遠都不回來又怎麼樣?”我反問他。

“那就會一個冒險接著一個冒險。你都分不清究竟是前一場冒險還沒完呢,還是新的險情又出現了。”他那自嘲的聲音有點空洞。

“我住在桑街的5號樓。這些年,我每年都下決心要死在他鄉,因為我患了絕症。可是我總不死,每次都回來了。等你有空的時候去我家聊聊天吧,我家裏就我一個人。”

他走了,這條街上再沒有人了。蛾子在繞著街燈轉圈子。剛才那人說到絕症的時候,麵帶微笑,似乎感到幸福。據說這些遊子們都有著奇怪的生死觀,今天我算領教了。有人在我的院子裏叫我,我急忙走回去。

炎熱已經退去,涼風習習,院子裏並沒有人。我將竹靠椅搬回家,在台階那裏我摔倒了。我的左耳觸地,聽到剛才叫我的那個粗嗓門又在某個遙遠的處所呼喚我。那人是皮革廠的工人。我在左耳上摸了一把,手上有血,但我並不害怕。天快亮我才睡著。我以為會做夢,結果並沒有。第二天上午醒來,看見牆上的陽光,竟然心花怒放。

我找到那遊子的家,我推開虛掩的房門走進去。他家隻有一間房,空空落落的,沒有床和桌子,隻有一把椅子,兩張五屜櫃。我坐在唯一的椅子上等他回來。過了一會兒,一個老女人在門那裏出現了,她說:

“這是間空房,還沒租出去,你等誰?”

“我等房主人,他不是回來了嗎?”

“你就死了這條心吧。”她輕佻地笑出聲來。

我連忙站起來逃跑,我從狹窄的過道跑出去時覺得這種感覺很熟悉,太熟悉了——我不就是在這種過道裏長大的嗎?那女人追著我喊:

“你幹嗎跑?你幹嗎跑?丟了魂嗎?”

我一直跑回了家才停下來。我記起來了,在小城不應拜訪陌生人。我怎麼將這個禁忌忘得幹幹淨淨了呢?這個人說他是這裏的人,但我畢竟沒有見過他啊。似乎是,這裏的每個人都認得每個人,其實並非如此,隻是麵熟而已。比如剛才的老女人,我聽到別人稱她為“綠姐”,一個很好聽的名字。關於她我也僅僅知道這一點。

我有了這個家的那一年是我最寂寞的一年。本來我住在娛樂廳的宿舍裏,上班和休息都在那邊,我在三樓的宿舍裏有一個小房間。後來我就買下了現在這個家。我搬家前,大家都到宿舍裏來向我祝賀。每個人都發自內心地高興,都說要每天來我家聚會,把我家變成一個俱樂部。我坐在那裏興奮得臉泛紅,心裏洋洋得意。搬好家之後我便常坐在家中等待。一天、兩天、三天過去了,沒人上門;一個星期、兩個星期過去了,還是沒人上門。最後,兩個月也過去了,我終於死了心,我知道他們不會來了,我指的是娛樂廳的那些同事。鄰居倒是偶爾來一個,或是借東西,或是傳播小城的謠言。來得最多的是皮革廠的老王,每次都是來找我喝酒,我並不喜歡喝酒,可要是不喝,他就坐在那裏一句話都不說。他也常常帶酒來。有一回我和他都喝醉了,我倆站在路邊,看見我的同事過來了。起先是我指著他們破口大罵,後來老王也罵起來。同事們都很好奇,大家站在那裏交頭接耳,不打算離開的樣子。我和老王從地上撿起石塊去砸他們。他們不但不逃跑,反而圍攏來向我們道歉。他們人多,捉住了我們的手使我們動彈不得。我和老王氣得發狂。後來我倆忽然酒醒了,我聽見那出納說:

“黃二元啊黃二元,你怎麼就不理解我們的一番苦心呢?我們大家不是要與你為敵,而是要保護你啊。你想想看,你離開娛樂廳搬到這裏來,不就是為了獨立生活嗎?要是像從前你住在娛樂廳時一樣,我們大家還死纏著你,你又怎麼能真正獨立呢?”

這個出納平時專門占人便宜,是個最自私的家夥,他竟說出這種深明大義的話來,我一下就愣住了。我一發愣,他們就一哄而散。

今天我休息,我在我的房子裏麵轉來轉去的,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去荒原。在我們這個渾渾噩噩的小城旁邊,荒原是多麼鎮定啊。

我又在路上了。現在連喜鵲都沒有了,不知怎麼回事,喜鵲都飛到城裏去了。荒原呈現出一種絕望的陰沉。雖然是白天,眼前的空間卻顯得模糊不清,沒有遠近層次。有一刻,我撞到了一棵矮矮的棗樹上,我感到樹裏麵伸出來一隻鐵爪,在我的胸口上抓了一把,我差點痛暈過去。後來定睛一看,棗樹是棗樹,我是我,互不相幹地立在那裏。

我變得小心起來了,用一根枯枝探路,慢慢前行。我反複在心裏問自己:這是不是就是末日的景象?也許,這世界的真相正在我眼前呈現,要是我能穿透這層霧看個清楚就好了。

出門的時候在路上遇見老王,老王勸我今天不要去荒原,說兆頭不太好。我問他兆頭不太好是什麼意思,他說他感到最近荒原將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從它內部擠出去了,“這樣要出事的。”

我沒有聽他的規勸。再說他也不一定是勸我不要去,說不定反而是勸我快去。我聽出了他的那一層意思。反正,我又在路上了。

雖然住在邊遠的小城,人際關係也簡單,但我還是感到生活是很險惡的。說不定哪一天有滅頂之災。但荒原上的遊戲是另外一回事,這裏的人們都像吸鴉片上癮似的往這邊跑。我最怕的是生活中的滅頂之災,它在你完全沒料到時突然降臨。荒原的遊戲呢是有準備的,一不做二不休,反而很坦然,甚至巴不得越危險越好。我遇到過野馬,也遇到過僵屍(也許是活人,在黑暗中我沒看清),我還掉進過深淵裏,可到頭來我不是好好的嗎?

掉進深淵就發生在上個月。那之前很緊張,一腳沒踩穩就滑下去了。那是個斜坡,我順著往下滑,前麵完全沒什麼東西阻擋,我的感覺就像狂風掃落葉,根本不容我作出判斷。

此刻我在胡思亂想,那霧卻漸漸收起來了,前方的視野裏有三棵棗樹,都是那種矮趴趴的。不要小看這種倔巴巴的小樹,有時它也許會置人於死命。荒原上的東西都有隱藏著的一麵,我早領教過了。喜鵲不來,這些野樹大概更寂寞、更陰險了吧?我聽到嗶嗶剝剝的響聲,在我的右邊居然燃起了小小的篝火!是某個行人扔下的煙頭引起的嗎?

那火燒得很歡快,枯枝和幹草在火裏頭快樂地呻吟。很快它就燒完了,餘燼成了白灰,開始還有一堆,風一吹就散落了。我有點遺憾。這是我第一次在荒原上看見火。可能並沒有人扔煙頭,火是自燃的,荒原在擠壓自己,如老王說的,將生命從它內部擠出去。那麼,要出事了嗎?想到這裏我低頭一看,看見剛才那堆篝火所在之處的泥土下麵有什麼東西在拱動。我緊張地注視著,用我手中的那根枯枝去撥那塊土。我估計下麵有隻動物,就用手裏的枯枝掘下去。掘了半尺深,卻並沒有什麼動物。再一看,前麵一點的地方又有什麼東西在拱,眼看要破土而出,但又總不出來。

我走開去,我所到之處到處都是這種景象。有一刻,我踩到了小動物身上,差點摔倒。仔細一看,隻不過是土坷垃。就在我嚇得不敢移動腳步了時,我聽到了喜鵲叫,很淒厲的兩聲。我看到了它們,一公一母,在棗樹下麵。它們失去了雙腿,好像是被燒掉了。它們側臥在泥地上,腿子成了禿棒棒。我仔細地打量它們,是的,還是那兩隻,我經常看見的。我伸手去捧其中的一隻,沒料到它拚死掙紮,將我的手背啄出了血。另外那隻也在旁邊用破鑼一般的叫聲斥責我的冒失舉動。我連忙放開了它。它們一齊惡狠狠地向我發出威脅的聲音。唉,我的確是不受歡迎的局外人,關於此地的形勢,我又知道一些什麼呢?

於是我像見了鬼一般地逃跑。我腳下老是踩著了田鼠一類的小動物,可是顧不了那麼多了,必須馬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那兩隻失去了腿的荒原喜鵲,它們身上顯出的暴烈的能量,還有這蠢蠢欲動的泥地,一下子將我內麵的意誌摧垮了。可怕啊可怕!

我來到了橋邊,我突然記起了這裏有座橋。荒原裏的記憶是這樣——當你離開它時,你就記不起那些地點和標誌了。這裏並沒有小河,為什麼會有一座橋?往下一打量,可疑的泥地變得模糊不清了。橋很怪,像是胡亂拚湊,又像是精心設計,某些細節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天衣無縫。有的人也許會說設計得很好,但這種好有什麼意義?這名製作者大概具有荒原的性情吧,我想象他是一個獨眼漢子,戴一頂氈帽。

我坐了一會兒,感覺很無聊,就下去了。我離開橋的時候心裏有點恨恨的。然而地上再沒有什麼小動物湧動的跡象了,泥地又變得平實了,我邊走邊嘀咕:“這不就是那種相依為命的感覺嗎?”我還要來同它相會的,但會麵隻能不期而遇。

喜鵲在叫!不是兩隻,而是十來隻,都是那種暴烈的叫聲。我看不見它們,它們一定看見了我,是衝著我叫。我用兩手捂著耳朵往前走,我應該堅強,像那座橋一樣。我就這樣將嘈雜的刺耳的鳥語拋在了身後,心有餘悸地回想著橋的形象。那種長條青石板坐上去是多麼的舒適啊,一直在那上麵坐下去應該是很幸福的吧。可為什麼會感到厭煩呢?可見還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前方隱隱約約地有閃電,暴風雨要來了嗎?

我的背包裏麵有雨衣,我不畏懼荒原的暴風雨。雖然不害怕,泥裏水裏的畢竟不那麼好受,所以我加快了腳步,朝我想象中的家的方向走去。每次都這樣:我大致確定一個方向,認為我的家在那邊,然後就糊裏糊塗地往那邊走。最後呢,我總是回到了家。我不知為什麼感到,在荒原,你隻能采取這樣的策略。要不然怎麼辦呢?

傾盆大雨忽然就降下來了,我連雨衣都沒來得及展開。還有更糟糕的:我被一道閃電擊倒在地。我感到自己像一條泥鰍一樣在地上蹦了幾下,然後就不動了。大雨潑在我身上,開始我很麻木,懷疑自己是不是瀕臨死亡。後來渾身就像被火燒壞了一樣痛得要命了,可能是那道閃電燒傷了我的皮膚吧。我在水窪裏大聲呻吟,我想,既然我還能叫出聲來,離死亡就還遠得很。我很想將背包裏的雨衣拿出來,但是我的胳膊抬不起來。我就是這個時候在一道閃電裏頭看見了它們——那兩隻斷腿喜鵲。它們用斷腿立在泥地上,身上濕淋淋的。真是奇跡,那樣的殘肢居然可以穩穩地支撐身體。閃電一過去,我又看不見它們了。周圍黑糊糊的。它們不叫,它們像英雄一樣經曆了莊嚴的洗禮。同它們一對比,我也不好意思再哼哼了。我拚命忍住。

雨慢慢地小了,黑暗中有人在旁邊說話。

“這場雨下得好,把些個汙濁的東西都衝走了,這世界變得幹幹淨淨。你聽,雨滴落到荷葉上麵……”

我聽出了老王的妻子的聲音,接著我又認出了皮革廠那黑糊糊的影子。卻原來我已經到了皮革廠旁,我大聲叫了起來:

“老王!老王!”

一陣腳步聲,夫妻倆亮著手電筒過來了。他倆將我架起來往大門那邊走,我感到身上已經不那麼痛了。

“喜鵲……”我焦慮地說。

老王哈哈笑起來,說:

“這種天啊,人最容易產生幻覺。先前我不是同你說過要出事的嗎?你不願聽我的勸告。”

他們將我扶到走廊上的長靠椅上,然後解下我背上的背包。解背包時,老王的妻子尖叫起來。後來她告訴我說有小動物從背包裏竄出,跑掉了。“你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啊?”她的聲音帶哭腔。

我摸了摸我的包,裏麵就是那件雨衣,還有幹糧,全弄濕了。她幹嗎那麼激動?我告訴他倆我是被閃電擊倒了。

“那你為什麼還要爬起來?”她大聲斥責我,氣憤至極。

老王連忙打圓場,他對她說我是個新手,我腦子裏關於荒原的知識必定是很貧乏的,所以她沒必要同我較真。

他們讓我躺在長椅上,然後就進屋去了。起先我還聽見女人在那黑屋裏小聲地哭,後來就什麼聲音都沒有了。一陣冷風吹過來,我感到這皮革廠像個凶殺的現場。我很想離開,但我連挪動一下的力氣都沒有了。在微光中,許多東西看起來都像屍體,光是大門那裏就有好幾具,在地上攤著,有的沒頭,有的沒胳膊,有的攔腰截斷。我努力嚐試了幾次,終於成功地站了起來。我一站起來力氣就恢複了。

他們真的是屍體。我彎下腰,看見一個女人狂笑的臉龐。這時我被另一具屍體絆倒了,就不顧一切地在地上打了幾個滾,滾到了大門外。大門吱吱呀呀地響著,緩緩地關上了,我發現那些僵屍都被關在了門裏麵。我聽到老王的女人仍然在哭。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回轉身走過去用力推門,不論我怎麼推,那門紋絲不動。

老王在門的裏邊冷冷地說:

“如果你想追根究底,那可打錯了算盤。”

他的話讓我身上冒出冷汗。我隻好離開,走夜路回家。我想,這個皮革廠如今已經同荒原連成一體了,老王和他女人的邏輯已成了徹頭徹尾的荒原邏輯。那麼我,娛樂廳的小會計,如今將會怎樣來安排我自己的生活呢?我並不具有老王的魄力。

回到家中時,天已經蒙蒙亮。老遠就聽到那兩隻喜鵲在刺耳地叫,像報告什麼災禍一樣。推門進屋,聞到一股發黴的氣味,連忙將所有的窗戶都打開了。我坐在昏暗中,突然記起了三十二年前我和奶奶之間的對話。

奶奶說:“二元,你是跨過那條溝到這裏來的嗎?”

我說:“我沒能跨過,我掉了下去,從那下麵走出來的。”

奶奶說:“好,好!你沒事就來看我吧。馬路上汽車多,橫穿馬路時可要鼓起勇氣。”

我說:“奶奶啊,我看那些深溝倒沒什麼可怕的。”

我的奶奶住在都市中七彎八拐的小巷裏。她隔一段時間就從家中消失,從不告訴別人她到什麼地方去了。

娛樂廳的同事們送給我一杆製作精良的矛槍。他們鄭重地將武器交到我的手中,祝我好運。他們知道我第二天要去荒原。

這是什麼樣的用意呢?難道他們希望我去送死?或者他們希望我大獲全勝,成為英雄?我此番是去征服野馬呢,還是去征服獅子?

我們相互間都不交談,似乎心照不宣。

隻剩最後幾個秋夜了,冬天馬上要來了。近來聽到人們議論說,皮革廠的老王和他女人“沉下去了”。我沒有追問,我明白他們說的是什麼事。住在那種地方,人是不可能抵抗襲來的誘惑的。那種僵屍迷魂陣,那女人從小屋裏傳出的哭聲,那渾水一般流動的光波,一切都曆曆在目。

如果可以將我這種陰沉的激情稱為愛的話,我想說我愛荒原。在虛無的浪潮中我遲鈍地思考著我的這種愛,凝視著月光中那錚亮的矛頭。一瞬間,我感到我與同事之間發生了交流。卻原來他們一直在暗中支持我。不光如此,我感到我同這裏的人們的關係也完全改變了。我們之間難道不是一直心心相印的嗎?即使相互不怎麼交談,我們大家的力不也總是往同一處使嗎?我用手撫摸著銳利的矛頭,心頭一陣輕鬆——虛無退潮了,月光充滿了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