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荒原頌(2 / 3)

那是一條野路,七彎八拐的,走不多遠又被堆積的泥土石塊截斷了。走走停停的,心裏總沒有底。會不會離荒原越來越遠?後來路就消失了。到處是堆積的泥土石塊,想要退回去,往回走了好久,還是那些高高低低的土堆礫石。我停下來打量四周,四周已變得令人吃驚的廣闊了。看來短時間是不可能回去了,幸虧帶著幹糧。

在遠方,暗紅的落日正在下沉。我不是早上出來的嗎?我出來並沒有多久。我推測我很可能已經在荒原上了。以前我在荒原上沒見過太陽,此時卻有落日,隻不過落日不發光,周圍陰沉沉的。很快,又有一堆亂石擋住了我。我繞了好幾次都沒能繞得過去,隻好坐在一塊石頭上歇息。

荒原的西麵竟然是這種情況,不要說樹啊鳥啊的一律沒有,連草都沒有。它給我的感覺是枯焦。這些不知哪來的亂石堆在這裏有多久了?它們有的已經長到地裏頭去了。我想起我兒時的一個玩伴,他成天跪在泥地上打彈子,人們看見他時他總是像個泥人。

太陽下去了,周圍漸黑,我拿出饅頭來咬了一口。真是美味的食物啊。我一連吃了三個,又喝了水壺裏的水。我找到一塊平整一些的大圓石,打算在它上麵度過夜晚。這時我聽到黑暗中傳來馬蹄聲,嘚嘚嘚嘚的。是單獨一匹,它近了,我攥緊拳頭,它又遠去了。在這亂石和土堆當中,一匹馬是如何跑動的?我也想試著跑一跑,可又怕碰得頭破血流。我清楚地聽到了它,同上次一模一樣。這次更難理解,一望無際的亂石堆裏居然有馬在跑。

懷著對它的愛,我將臉轉向它跑動的那個方向。它遠離了,但依稀還可以聽到。嘚嘚嘚嘚,啊,竟有這樣的馬?

黑暗中有人提著馬燈過來了,是兩個人,邊走邊小聲說話。我的天,這是我第一次在荒原上遇見人!可這是不是荒原呢?也許隻是外圍?我有點緊張,我支著耳朵細聽。

“將他砍倒就跑了,頭都不回。”高個子說。

“手上的血會不會留下證據?”矮個子心懷憂慮,聲音沙啞,“我這個人做事總是瞻前顧後的。不像你,到一個地方闖一個禍。”

“誰知道是禍是福?不管這些了。”

他倆就在離我五六米遠處站住了,那盞馬燈幽幽地發光。

“那是個什麼人?”矮個子問,大概用手指著我。

“我看這個人同我們是一夥的。”高個子笑起來,“喂,你過來!你來了好久了嗎?脫離危險了嗎?吃過東西了嗎?”

“我吃過東西了。”我緊張地回答他,“可是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我心裏沒有主意。”

“心裏沒有主意?好!”兩人異口同聲地說。

他倆過來了,高個子用馬燈來照我。我很茫然,也很害怕。他會不會拿出一把刀來將我砍倒?

“你要多吃東西。”他放下馬燈,鄭重地說。

“這裏是荒原?”我鼓起勇氣問。

“還能是哪裏?”他歎了口氣,“每個人都這樣,走呀走的,就是到這裏來了。要不然就老闖禍。你還吃了幹糧,我和他可是什麼都沒有吃,我們倉皇逃竄到這裏來了。你聽,那不是警察嗎?”

“那是一匹馬,我見過的。”我說。

“當然是一匹馬,是警察騎著它來抓我們的。”

他倆匆匆地前行,我跟在他們後麵。但一會兒就跟不上了,我理所當然地被那些石塊絆倒在地。那兩個人卻像長了飛毛腿一般漸漸遠去了。我最後聽到的一句話是那高個子說的,他說:“那是一匹千裏馬啊!”他的聲音帶點歇斯底裏的味道。

為什麼我就不能橫下心來亂竄,甚至嚐試飛往半空?現在一切響動都中止了,四周並不那麼黑,死寂的荒原呈灰色,隻是這裏那裏的有一些黑的陰影,大概是土堆亂石之類。我摸摸旅行包,還好,幹糧和水壺都在。

今天早上是一個寧靜的開始,我本來打算坐在院裏的香椿樹下看那本明代的畫冊,安靜地度過一天的。但我很快就坐立不安了。一些早就遺忘了的往事來到我的腦海中,我惦記著這些事,一件又一件,它們讓我發瘋。我幹脆收了畫冊,換上旅遊鞋,帶上幹糧出門了。我經過鄰居家,看見那母親將嬰兒抱在懷裏,她臉上的表情顯示出一個多夢的夜晚。我朝她揚手打招呼,她沒有看見。我就這樣走到西邊這條野路上來了。

我記得我並沒有進入荒原,總要有個界限吧。比如在東邊,皮革廠就是荒原的標誌。但也許有各種各樣的進入,各種各樣的入口和出口。老王不是說過,他和妻子曾經奮力在荒原裏挖出一個出口來嗎?那該是什麼樣的暗無天日的勞動。我就這樣輕而易舉地進來了。我沒料到這裏麵是這樣一種情形。但是有人卻在這裏頭暢行無阻,這可是我親眼見到的。他們是兩個殺人犯,各方麵的素質必然同我不一樣。我是不敢殺人的,聽到這種事都膽戰心驚。他們也同荒原上的野馬有關,還好像很熟悉似的。

有一件事我難以想通:從地圖上看,荒原是在我們小城的東邊。既然我是想從西邊繞到荒原去,就應出了城之後往東走。可我出了城之後一直是往西去的。我以前走過幾次,每次走不多遠就返回。我糊裏糊塗就到了這裏。中途我掉轉身往回走,一直走到現在這個地方。總之,這裏的事樣樣都同我的初衷合不上,我還是隨遇而安吧。

多麼奇怪啊,遠方竟然出現了淡淡的光。光是從哪裏來的?在我前麵,有不小的一塊地方被照亮了,是清爽的光,均勻地鋪開,從半空到地麵顯出一個很大的錐形。在凹凸不平的土堆礫石之間,我看到了巨大的馬的骨架立在那裏。怎麼會有這麼一種巨型的馬?真是匪夷所思。我計算了一下我同它之間隔著的距離。我估計自己幾個小時也到不了它麵前,我不是差不多一直在原地嗎?我走不了多遠的,每一步都遇到障礙。這時我看見那兩個男子又出現了,他們沒提馬燈,也不需要馬燈了。他倆暴露在光線之中。啊,很可能是他們謀殺了那匹馬!大概馬的主人(警察)也被他們殺了。可以想見那邊血腥的現場。我所待的地方,一切全是模模糊糊的灰色,有點乏味,而前方卻是戰爭的場麵!

那兩人站在馬的骨架下麵討論什麼事,蹲下去又站起來,後來他們就離開了,消失在陰影之中。他們一走,那馬的骨架就倒下了,隱隱約約地聽到嘩啦一聲響。錐形的光立刻暗淡了,那地方同周圍融為灰色的一片。我感到無趣又失望,可是馬蹄聲又響起來了,嘚嘚嘚嘚。

我應該再嚐試一下,至少換個地方。我抬腳走了幾步,立刻感到我是在爬一麵陡坡。怎麼會是這樣?不過總不至於邁不開腳步了。我爬一段,又回頭看一看。哈,那些土堆正在下沉,我處在它們上麵了。這裏到底是不是荒原?怎麼會有這樣的高坡?爬了再說。

爬了一段,出汗了,停下來休息。我已經處在很高的位置上了,想要下去恐怕都不那麼容易了。馬蹄聲也不響了,下沉的荒原看不見了。難道平時見慣了的荒原是一個高原?!有叫喊聲從上麵傳來,他們在叫我。

“黃二元!黃二元……你家的屋梁斷裂了!”

坡的上方隻有黑暗的陰影,似乎有不少人在陰影裏頭喧鬧著。聽聲音很熟,有點像皮革廠的工人。我很想接近他們,但我沒法往上爬了,密密的竹林擋住了我。到處都是竹子,折斷一根,就聞到清香。

“喂!喂……”我喊道。

上方立刻沉寂下來了,隻剩下我自己的聲音在空中飄蕩。我回想起皮革廠那狹小的木窗,窗戶後麵那些麵容呆板的工人,以往的好多年裏,我看到他們時我心裏還有優越感。現在在這個有竹林的高坡上,他們在上方,我滯留在下麵,誰更優越不用細想。

有人捉住了我的手臂,不由分說地拖著我往下麵跑。我腦子裏閃過焦慮的念頭,感到自己有可能摔死。那人的力氣驚人的大,將我摟著向下飛跑,我的雙腳幾乎騰空了。我掙紮著喊:“你是不是老王?你是不是皮革廠的老王?”他喘著氣,將我摟得更緊了。我都快窒息了,像一個溺水的人一樣雙臂亂撲。

忽然,我的屁股觸到了泥地,我被他摔到地上了。地很平,是我先前走過的那條野路。天亮了。他到哪裏去了?我聽到了笑聲,是牛七,市政清潔工,手裏拿著一把巨大的竹掃帚。

“他們要我負責這條路的清潔衛生了。”他喜笑顏開地說(此前我從未見過他的笑臉),“可這是一條野路,誰也不會將它弄髒的。你看我有多麼清閑。要在從前,這種好事我可盼不來。”

我心情沮喪地站起來,往家的方向走。我不願搭理他。最主要的是,我覺得昨夜的行動是一次令我慚愧的行動。我到了荒原,可我幹了些什麼?我完全像個木偶,到處碰壁,哪裏都去不了。可那是真正的荒原嗎?

太陽又一次在小城的娛樂廳那邊西沉了,我心情憂鬱,搬出竹椅坐在自家門口歇涼。我的工作是在娛樂廳當會計,我很喜歡這份工作,可是一下了班我就變得忐忑不安了。我這個單身漢,除了荒原,再沒有什麼別的喜好。對於荒原的感情,我也沒有去細想,也許談不上是愛好,隻不過是別的事都不願幹,都難以忍受,不知不覺就同它混到一塊去了吧。要不我下了班幹什麼,總不能天天喝酒吧。再說我並不愛喝酒,是不得已而為之。瞧,牛七又過來了。

“黃二元,你這麼早就出來歇涼了。如今的夜晚是越來越長了啊。”

他一邊說一邊凝視著娛樂廳上方的那團火燒雲。

“夜裏發生過什麼事嗎?”我好奇地問他。

“不要問這樣的問題,這樣的問題讓人神經崩潰。我好歹是一名市政清潔工,可我心裏怎麼沒有踏實的感覺呢?有時我掃街,一下子急得要往下水井裏頭跳。”

“你吃過晚飯了嗎?”

“吃飯算什麼事,我可以三天不吃飯。那天我同你分手之後,我爬到高坡上去了。我在那裏撿到你的水壺,我將它放在家裏了,做個紀念。不要以為隻有你一個人去過那上麵,我也去過了。馬蹄聲嘚嘚嘚,哈!”

他朝我擠了擠眼。

“看來這事稀鬆平常。”我說,“也許我和你應該一塊待在那裏。”

“那可不行!”他左顧右盼,仿佛我家中藏著一個賊,“你想到哪裏去了!人人都知道這是種孤獨的活動。”

他說完這句話就匆匆地走了。其間他又幾次回頭,擔心有什麼東西跟在他身後似的。他一走,我的心裏又空了。我想,這個人撿到了我的水壺,應該是一件真實的事。那一回在高坡上,一個惡人摟著我飛跑,我隨身攜帶的東西全都丟失了。牛七說荒原裏的活動是種孤獨的活動,那麼,他不是去跟蹤我的?看來不是,他有他的目的。這世上胸懷大誌的清潔工一定不少。

我往竹躺椅上一躺,就想起了老王夫婦。前兩天我聽人說皮革廠起火了,是有人破壞。老王夫婦經營那廠子不容易,兩口子起早貪黑地工作,待人也很好,怎麼會有仇人呢?我詢問過我的熟人,他們都說應該是老王和女人放的火。“他倆早就有厭世的情緒,他們太清高。”熟人們都這樣說。雖然廠房被燒塌了半邊,老王夫婦還是住在裏麵的小房間裏,皮革廠終於徹底停工了。或許他倆放火是為了引人注意?這兩個人算不算荒原的守衛者?照我看,如此寂寞的荒原並不需要守衛,沒什麼東西能像它那麼篤定。不過很顯然,這兩人對荒原的探索遠比我深入。我知道什麼?幾乎什麼都一知半解的。一回想那女人提到荒原的神態我就心驚肉跳。

在這個小城裏,人們的愛好都是相似的。比如我和老王,還有牛七等等。但是談到交流,卻是非常困難的事。一個人很難聽懂另一個人的話。這是因為我們的內心都很深奧。但我們往往又能猜出別人心裏的念頭,或自以為猜出了。我對我們小城人的性格很著迷,但有時在他們中間又很痛苦,如同處在沙漠之中似的。還是荒原好,它能滿足每一個人,要不我們才不會都往那邊跑呢。其實荒原到底是如何滿足我們的好奇心的,我也說不清楚。我想到這裏時便聽見喜鵲叫,是它們來了。因為城裏幾乎沒什麼樹,喜鵲極少來。一共有兩隻,都停在我的屋簷上。它們勾起我懷念的情緒,我覺得自己好像活了一千年一樣。我原來不是這裏的人,我是從一個遠方的大都市到這裏來定居的。我來的那一天看到有一群人在小城中心的廣場上鬥蟋蟀,我立刻被這樸素清新的遊戲迷住了。這個小城與外界是多麼的不同啊。於是我加入了那個團隊,每天夜裏去荒原捉蟋蟀。那一場鬧哄哄的活動沒能延續多久,冬天一到我們就各自散去。並且從那以後就再也沒人提到過鬥蟋蟀的事了。而我,卻因此愛上了此地。也許就為這種心不在焉地接受刺激的方式?

不知從哪一年起,我們不約而同地去荒原裏散步了。我記得我們去散步的時候,荒原裏早就沒有蟋蟀了。焦枯的土地上除了幾隻瘦瘦的、急躁的喜鵲,什麼小動物都沒有。我此刻回憶起當時的景象時,正好看到屋簷上的這兩位衝進深藍的天空,消失得無影無蹤。

如今我們仍有不少人保持著這個習慣。我們各走各的,奇怪的是我們的路線從不交叉。默默地來,默默地去成了我們的遊戲規則。不是連清潔工牛七也深深地懂得這個規則嗎?是不是一進荒原人就改變了性情?平時我們倒是對那個地方有所議論的。我們用暗示性的語言談論那個話題,不求交流隻求一吐為快。這也是本地的特色之一。啊,我,一個都市的市民,就這樣潛移默化地成了小城居民。我躺在這竹椅上,沐浴著晚風,我應該滿足,可為什麼我老覺得忘掉了一件重要的事?關於這件事我能確定的是它既不是同皮革廠的老王有關,也不同牛七有關,當然,跟阿桑也無關。這可能是我個人的私事。那天我從荒原出來時還記得它,可現在怎麼也想不起來了。可那件事的確重要。當時在街道旁,我看著夕陽發呆,有個從什麼地方來的人緊緊地握著我的雙手說:“你可要記住啊!”我依稀記得這個場麵。那一天是個大晴天,柏油路被灑水車澆了水之後散發出特有的味道。可那個人是誰?他說完那句話就不見了。

睡意襲來,我看見銀河在上麵晃蕩,我的眼睛睜不開了。但我也沒有睡著。有一個男人在我屋後唱舒伯特的小夜曲,聽不出是哪國語言。後來歌聲停止,他好像是到我麵前來了。他朝我俯下身,輕輕地說:

“那邊的橘林裏有三個姑娘在散步,她們心裏充滿了幽怨。”

我張了張嘴,並沒有發出聲音來。我從竹靠椅上猛地坐起身來,然後環顧四周。院門敞開著,唱歌的男子已經走了。我總是慢半拍。那個人會不會是娛樂廳的顧客?或者是那裏請來的歌手?總之他是意猶未盡,才跑到我這裏來唱的。隻要稍加留意就會發現,這裏人人心中都有一股激情。不過有一件事讓我頗費思量。這就是據我了解,除了我以外,這裏的每個居民都是土生土長的,這些年裏頭,我還沒有在這裏碰到過一個不是出生於此地的人。娛樂廳裏常有風塵仆仆的顧客到來,通常是長著黝黑的麵孔的那種,很像來自熱帶地區。隻要他們坐下來一會兒,喝酒,唱歌,談話,你便弄清了其中一個就是城裏某某人的侄兒或女婿,長年在外開礦或在沿海做水產養殖的那一個。如果不去荒原,我喜歡沿街散步。我緊盯著某個陌生麵孔,我甚至跟蹤他。我沒走多遠就看見他進了某個人的家門,大約又是一位出遠門的女婿。剛才唱舒伯特的這一位應該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