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有好幾隻手伸出來,將他接住,推上幹地。他們這些人刻意要同他保持距離。他想起來在村裏,人們也是要同他保持距離。他的鞋和褲子又弄濕了,現在他也懶得去脫它們了,因為他已適應了這洞裏的潮濕和溫暖。他覺得自己最好是一動不動,隻除了他的思想。他將自己想象成如同父親那樣的影子,在村裏的菜土之上飄來飄去,然後又飄到那些茅屋上方。他看見了茅屋裏的幾個秘密。比如那姓翁的老頭,居然穿著一雙登山鞋在房裏走來走去。翁老頭天天都在家裏,他從未見他走出過平原,難道他從前是登山隊員?他從翁老頭家轉過去,來到小梅家的廚房,從窗口望進去,看見小梅和她母親正在將她們的臉形印到一個很大的沙盤裏。她們印了又印,弄得鼻孔和嘴裏全是沙,又大聲地“呸”個不停。他覺得這兩個女人對自己的容貌過分著迷了。再轉過去來到辜婆婆家,他吃驚地看到辜婆婆手裏拿著他自己的照片,正在端詳。他不敢看下去,就又飄到菜園那邊去了。他的影子在菜園的上空停留了一會兒,就也像父親的影子一樣變得稀薄了,慢慢消失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臉頰,臉頰很燙。現在,不論他如何用力,果園也不出現了。他總是繞著他那個村子轉。村裏的人都待在家裏不出來,他們都有自己的隱秘生活。他們的態度就好像在說,如果他想觀察,盡管觀察好了。他們關在家中所進行的那種活動一律給他同一種印象,一種凶兆的印象,好像某種危險已經逼近了,他們要盡快做完該做的事似的。他不忍再看下去,就停止思維的運動,站起身來踱步。
他聽到他的同齡人薑果在水裏說:
“我們永遠見不到天日了。”
“薑果!”他激動地喊道。
薑果接著又說:“不過這樣對於我們的皮膚卻很好。”
他覺得薑果的話很有道理。這麼久了,他一直處在濕漉漉的環境裏,他的皮膚卻並沒有什麼不舒服。他又喊了幾聲薑果,薑果不理不睬的,也可能他聽不到他的聲音。從前薑果可不是這樣,他是個神經過敏的家夥,隻要他從他身邊走過,他就要質問他:“剛才你是不是在朝我瞪眼?”他怕潮濕怕到了極點,從來不肯下田,隻願在菜土裏幹點活。在這個洞裏,薑果卻一直待在水裏!而且他變得這樣隨遇而安了。
他終於又一次在睡眠中到達了果園。那是個陰天,父親沒有出現。他看到那些巨型山螞蟻正在搬家,將它們儲藏的糧食搬到一個土洞裏去。他懷疑果園裏已經發生了變故,可從表麵又看不出來。不知怎麼搞的,他走在平地上就跌了一跤,他撲下去時拍死了兩隻螞蟻。他聞聞自己的手掌,奇臭無比。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臭的螞蟻?他還在思考這個問題時,就發現黑壓壓的一大群正朝他奔來,恐怕有幾百萬,幾千萬,幾億!他拔腿便跑,口中像獸一樣吼出奇怪的聲音。當然,他衝不破它們的封鎖,他在心裏哀求:“離開吧,離開吧……”他就醒來了。
他醒了,可是還在果園裏。他看見有一個老頭,一個很老的瘦老頭坐在果園籬笆的門前的地上,他正在脫自己的鞋,那雙鞋濕漉漉的,就好像他剛剛蹚水過來一樣。
“您,也從那裏來的嗎?”他問老頭。
“你說對了,孩子。到這裏最近的路就是那裏的那條路。已經有好多年了,這片果園裏啊,一到夜間樹上就停滿了巨型的山鷹。”
老頭將手臂一揚,好像是給他指路,又好像是趕他走。
他若無其事地回到了村裏,進了自家的家門在廳屋裏坐下了。
他想,竟然會有那麼多人惦記著他和父親的果園啊。他和父親不在的時候,肯定已經有不少人拜訪過那裏了,比如那些水裏頭的人,比如薑果。薑果沒有敲門就進來了,疑神疑鬼地四處張望。
“我看見你掉下去的。隻有你一個人是掉下去的。我們,我們有另外一條小路,順順當當地就到了那洞裏。你可不要小看我們村。”
他說這話時臉上漾開了明媚的笑容。斑鳩啦,黃鸝啦,喜鵲啦,都在窗外叫個不停。兩個明眸皓齒的村姑從窗口探進她們的頭來看他,但很快又縮回去了,“咯咯”地笑著。
他感到今天村裏有節日的氣氛。這種氣氛同父親的葬禮的氣氛又有點相似。葬禮那天全村人大吃大喝,就連母親也沒掉半滴眼淚。薑果慫恿他到門口去看外麵,他走到門口,沒有發現什麼異常。
薑果口裏說著“好嘛好嘛!”,就離開他回自己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