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我采取了這種方法:讀一下那些文字,瞥一眼那塊空白,再讀一下,再瞥一眼,似讀非讀,目光如掃帚,掃來掃去……
“你周圍的人都被你製造的磁場吸引過去了。”
是爹爹在門口說話。他那瘦長的身體立在門框那裏,如一條窄窄的黑影。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覺得他好像在笑。
“或許這種閱讀把一些事弄得很嚴重了……”我沒有把握地說。
爹爹的身影不見了。
“爹爹!”
我跑出房間四處張望,爹爹上哪裏去了?桌上的煙灰缸裏還有一截煙頭在冒煙呢。房裏氛圍不對了,我怎麼覺得地板在搖晃?應該是我自己頭暈吧?家裏人都在他們的臥室裏睡覺,可我怎麼感到我們家裏一點都不安靜?這屋裏充滿了那種無形的東西,它們都在膨脹著,漫延著,微微扭動著。從前在我獨處的日子裏,我也看到過它們。我曾以為它們是鷹,可是它們哪裏是鷹呢?它們是地下怪獸,從那種地方升上來,然後從地板縫裏擠出來,占據了我的家。我低下頭,用力推擠著這些氣墊一樣的家夥,掙脫它們,回到臥室裏關上了門。
我平靜下來,重又開始閱讀。我知道櫃子下麵還躺著一個,可是我不想理它了。再說夜已深了,我不想吵醒家人,我這些天的舉動已經使得他們懷疑我了。
我拿起本子,翻到那一頁。那些詞句仍然向我暗示著鷹,也許真有一隻鷹,它就住在這個空白地帶,沒有人看得見它。盡管沒人看得見,作者還是固執地要向我們暗示,他肯定有他的用意。我抬眼的一刹那間忽然醒悟了:櫃子下麵那一個無形的家夥是知道一切的!說不定它就是被作者唆使到我這裏來的呢。
我跪下去,用一隻手往衣櫃的腳之間探來探去,我遇到了阻力,還是那種氣墊似的異物感,它將我的手推了出來。我坐在地板上,口裏忍不住說了出來:
“不是鷹,是那個,是那個!”
看來它是不會從那下麵出來的,它隻有一個,要是有許多,我就會被它們擠壓得喘不過氣來。哈,我聽到它在發出威脅的聲音。我今天夜裏隻好同它和平共處了。我回到床上,眼睛看著那些詞句,耳朵緊張地傾聽著。它是不會出來的,但假如我閉眼入睡的話,誰也不能保證它不會撲過來。我將每個詞句推敲又推敲,希望從裏頭找到關於它,還有它們的暗示。當我的目光不斷掃向那塊長方形的空白時,我感覺那塊空白正在微微凹下去。過了一會兒,它真的凹下去了,變成了一口長方形的淺淺的井。我用手指頭往那塊地方一戳,卻又並沒有什麼井,紙麵上還是平的。再一看呢,又還是井,裏麵似乎還有水波。我閉上眼,想象周邊的文字像樹葉一般紛紛地落到井裏,那井沉下去,沉下去,越來越深。
我度過了一個混亂的夜晚,我一直在同櫃子底下的那個家夥對峙,似乎睡著了,又似乎沒睡著。那個筆記本始終在我手中,我感到我就要參透那些文字的意義了。然而就在這個關頭,一陣濃濃的睡意襲來,筆記本掉到了被子上。我本能地用手去摸索,卻摸到了軟軟的動物的爪子,爪子上有刀鋒般的指甲。我從床上驚跳起來,差點一頭栽倒在地。我聽見它匆匆地逃回到櫃子底下,重又潛伏在那下麵了。今夜我不能睡覺了,這是一個閱讀之夜,不能有絲毫懈怠。那麼櫃子底下的那一隻,還有門外的那些,它們必定要在今後的日子裏伴隨我的讀書生活嗎?我賭氣似的翻到下一頁,再下一頁,我用迷迷糊糊的眼睛掃著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心裏想道:“啊,這些字都出來了,這是什麼樣的變色墨水啊?”不,我還是參不透這些文字,它們是它們,我是我。可我心裏為什麼老是一驚一乍的呢?當然,是因為櫃子下麵的那家夥。
黎明時分,我終於入眠了。文字森林裏的樹葉紛紛落到我的身上,新鮮,苦澀,微微的芬芳,還有友愛,那麼美滿。有小孩在我耳邊說:“閱讀之夜!閱讀之夜!”
早晨起來,家裏人都出去了。我坐在餐桌邊吃早飯,看見陽光灑在客廳的地板上,整個家裏顯得空空落落的。昨天夜裏這裏真的來過一些小東西嗎?我找不到任何痕跡,我昨天聞到過的那種禽鳥羽毛下散發出來的肉味也消失了,隻有剛擦洗過的木地板的木頭味。這是一個溫馨的家,但不知為什麼,當我坐在這裏無所事事之際,我就會覺得遺憾,覺得錯過了生命中的美好時光,甚至覺得自己在混日子,如同行屍走肉。
爹爹進來了,他看了看我,顯出尷尬的神情,想說什麼沒說,一把提起菜籃子出去了。過了一會兒,我弟弟進屋了,他大概在外麵做了運動,滿頭大汗。他躲開我的目光,衝到浴室裏去了。又過了一會兒,我的小侄兒也進來了,他警惕地瞪了我一眼,然後拖了把椅子在我對麵坐下觀察我。這個侄兒的眼睛賊亮,我被他看得很不舒服,隻好起身走出去。我出了我們樓房,又看見那道人牆,不過那些老頭老太都在太陽裏打瞌睡。我剛走到他們麵前準備穿越,他們就如聽到了什麼口令一樣一齊醒過來坐直了身體,然後伸長脖子來打量我。於是我改變了主意,轉身往回走,進了地下室。我要讓這些老家夥失望。
這一次,我沒有去敲作者的門,而是繼續往前走,經過那道門進入了地下二層。地下二層是一個更為黑暗的世界,一條長長的走道,走道兩旁稀稀拉拉地停著幾輛車。隻有走道的盡頭,另一張大門的門前有一盞紅色的小燈。我辨認出那些車旁有幾個鬼影似的人在那裏忙碌,好像是修車,不知道他們怎麼能看得清的。有人從後麵抓住了我的衣領,我驚跳起來,用力扭過脖子一看,原來是房管員。
“您不要亂跑。聽我說,您願意去地下四層嗎?”他說。
我看到那些“鬼影”全站起來了,他們都在看我呢。
“居然還有地下四層?!我從未聽說過。”
房管員走在我的前麵,我們通過那張被紅色小燈照亮的大門,沿著黑暗中的台階往下走。下完那些台階,我們就立在空空的地窖裏頭了。我和他都看不見對方,唯一的光源是另一盞紅色小燈,燈下麵是大門,門開了一半。
“真遺憾,作者已經下去了。平時這個時間他都在這裏的。”
“下去了?!”我喊出來。
“是啊,到地下五層。您怎麼啦?對他有意見嗎?他愛下到幾層就下到幾層,這是他的自由!”
“那麼我,也可以下去嗎?”
“不,您不能。這隻是他的自由。”
“呸,我偏要!你算什麼!你,你們,裝模作樣,我受夠了,我偏要!”
我說著就往那張門那裏走,我的腳步在地窖裏踩出可怕的響聲,那種回音幾次使我差點暈過去。房管員默默地跟在我身後。我走到門邊了,我推開門,一頭栽了下去。
我落在我們這棟大樓的物業管理辦公室的沙發上了。作者就坐在我的旁邊,他正望著我,輕輕地笑著。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笑,他笑起來很別扭,一隻眉毛往上一隻眉毛往下,嘴角歪扭。
“好啊,老搭檔,您真有勇氣,我沒有看錯人。”他說。
辦公室的那些人都看著我們,我迷惑地問他們:
“我們這棟樓,到底有多少層?”
他們六個人像唱歌一樣齊聲回答:
“您說是多少層,它就是多少層。今天天氣晴朗,我們放風箏去吧。”
於是我,作者,還有那六位物業管理辦公室的人,我們一齊來到廣場。
當那八隻畫著鷹的圖案的風箏陸續飛上藍天時,我腦海裏就出現了這樣的畫麵:那隻大灰鼠用一種高超的技巧鑽進了牆上那個狹窄的洞。我手裏緊抓著風箏線,轉過身來問作者:“是否我也自由了?”作者看了看我,又擠出那種難看的笑容。這時我分明感到我的麵部也正在出現和他同樣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