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別同作者過不去啊。”她憂慮地看著我,說道。
“怎麼回事?我沒有同他過不去啊。”
“您還說沒有,他送給您手稿,您偏說不能要,您這不是在諷刺他嗎?”
“原來這樣啊。我真遲鈍!”
老板娘掩口而笑,然後轉身招呼客人去了。我回到位子上時,作者已經伏在桌子上睡著了。他的臉透出嬰兒一樣的安寧表情,還輕輕打鼾。他可選了個好地方睡覺!我想起剛才我去地下室找他時,那人說他“不在”,會不會整個夜裏他都“不在”呢?他到哪裏去了呢?
我喝完了茶,到櫃台去結賬,我告訴老板作者在那邊睡著了。
“好嘛,很好!”老板垂著眼說,“他隻有在我們這裏才睡得好,這裏人多。”
不知為什麼,我眼前出現了陰森的畫麵,黑洞洞的地下室通道裏,有個影子在狂跑,那條通道不是通往一個出口,卻是通往地底。作者整夜都在那種沒人的地方瘋跑嗎?誰在追擊他?
“我們茶館裏顧客很多。”老板又添了一句。
長條桌旁的那些人齊刷刷地向我轉過臉來,我頭一低,鼠竄一般地逃出去了。我走在街上,惴惴不安地想,長春茶館裏的人們都是作者的朋友和讀者嗎?作者要將他們都帶入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氛圍嗎?
我不能在太陽下麵走,我對陽光過敏,曬久了就會失眠。那麼,我還是回家去吧。既然那些老頭老太打定了主意要看我,就讓他們看個夠!我昂著頭穿過那道人牆,感到他們恨不得用銳利的目光洞穿我的軀體。
家裏人都出去了,我今天休息。我本來是打算在閱讀中度過休息日的,可是這半天我這麼魂不守舍,完全沒有閱讀的心境。作者那部奇怪的手稿讓我昏了頭,一切都正在亂套。我下意識地走到臥房裏,從床頭櫃上拿起那個筆記本。
我站在那裏翻閱。一頁又一頁,還是一些空白頁。難道是因為我不夠虔誠,就看不見作者寫下的作品?我走進書房,放下窗簾,打開台燈,坐在書桌旁認真研讀。可是窗簾在抖動,我有點心煩,就起身去將窗戶關緊了。我重新坐下來時,便聽到了一種細微的卻又是持續的響聲,這聲音是在房內的空氣中響,有點像夏季的蟬鳴。在我昨夜夾書簽的那個地方,老鼠和洞又出現了,一共五隻,洞也是五個。老鼠那麼大,洞那麼小。作者到底想向我傳達一些什麼信息?我再翻過去,十幾張空白頁之後,就出現了刀。刀切在一隻手的中指上,中指變成了兩段。旁邊有一句解說詞:痛徹肺腑的操作。這是我看得懂的句子,但我不知道作者的意思。我決心在下次同他見麵時去問他。既然他執意要將自己的傑作送給我,我就應該盡一切努力進入他創造的這個世界。當然我也可以不進入,並沒有人逼我。這到底是種什麼樣的誘惑呢?當我抬起頭來,我的目光凝視著白色的牆麵的一點時,空中的那種鳴響就更清晰了。我身體裏頭有某種東西在應和著這清麗的鳴響,一股寧靜的泉水在我心胸裏汩汩流動。我接下去又翻了十幾頁,空白頁之間有一頁出現了文字。那上麵寫的是:“從你的左邊出發,走下三十二級台階,就會看見鷹在黑暗中飛翔。”文字的旁邊畫了被切下的半截翅膀。從字麵上看,這應該是喚起恐怖的文字和畫麵,但我一點害怕都沒有。我想象自己在三十二級台階上行走的樣子,與此同時,空中的鳴響在提醒著我某種從未見過的、最吸引人的事物的存在。
門被推開了,是黑臉的房管員。他是怎麼進來的?難道我沒關門嗎?
“您在研究作品啊?很好。”他皮笑肉不笑地說,“我有件事想不通,為什麼您要到地下室去找他?您不可能找到他的。”
“後來我同他在茶館見了麵。”
“茶館?那算什麼!那個時間段裏他已經不是他了。”房管員撇了撇嘴。他的目光在我的臥室裏掃了一圈,又說:“您要好自為之啊。我們都有弱點,對吧?那種黑洞洞的地方,最好不要隨便跑去。”
我的爹爹在外麵說話了,房管員連忙躲到窗台上,拉上深色的窗簾。但是爹爹沒有進來,隻是在走廊裏高聲喊了一句:
“你把家裏弄得森嚴壁壘,別人還怎麼活啊?”
然後就聽到他摔門外出的響聲。
房管員跳下來,笑嘻嘻地說:
“您瞧,您都在幹些什麼呢?”
他背著手在我房裏走了幾個來回。其間有兩次,他拿起那本筆記本來,似乎想翻閱一下,但後來又放下了。我問他讀過沒有,他搖了搖頭說,他是另外一種讀者,從來不讀這種紙質的作品。“要知道我和這個人住在這棟樓的同一層啊。”
我感到他的這句話陰森森的。看來,我對於作者一無所知,我總是想當然,以自己以往的經驗來判斷他。我能夠從哪方麵努力去接近他呢?一切全是不可靠的,抓不住的,我的唯一的根據隻能是這個筆記本。他將這個本子交給了我,我和他之間就有了默契——讀者與作者之間的默契。如果我真想進入他的世界,通道也隻能在這個本子裏頭。此刻,我是多麼的希望這個房管員能同我一道研討一下這部手稿啊。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對我有如此大的誘惑力的作品,短短的兩天裏,我不是連性情都改變了嗎?
房管員看透了我的意圖,他打量了我一會兒,發出幾聲幹笑,便揚長而去了。他來時無聲無息,走的時候卻將門撞出那麼大的響聲。
我失望又沮喪,還有點嫉妒他。這個人是如何閱讀作者的?他倆在所有的方麵都有溝通嗎?這種溝通是如何達到的?
當我最初浸入(這種閱讀確實是“浸入”)文本之時,由於缺乏線性的情節,陷入茫然是必經的階段。沒有線索可遵循,思維無法延伸,人便隻能張開自己的感官,將那些看似蕪雜的信息全部吸收進去。這種吸收並不是機械的吸收,而是類似於“浸潤”,又有點像花朵的授粉。感官不斷地聚集自己的敏感度和感受力,友愛地、迫不及待地捕捉並擁抱那些縹緲的信息。這個過程有時很短,有時卻非常漫長。根據我多年的經驗,前期閱讀的過程越漫長,在焦慮中期待的感官越興奮,所閱讀的作品的張力就越大。閱讀者會隱隱約約地感到:這裏有一個大東西,它潛伏在黑暗裏,我已經摸到了它的一部分,我還不能確定它的形狀,但我已經知道它在那裏。也許有的時候,當閱讀者鼓起勇氣勇往直前時,到頭來卻撲了個空。它不在那個層次上,它在一個更深更隱蔽的處所。於是閱讀者以為已經到手的某些經驗和感受作廢了。如果他不想輕率地否定作者,他就有必要準備第二次探索與衝刺。當然,怎麼能否定同自己產生了心靈感應的作者?問題一定是出在我自己身上,我的感官沒有發揮出全部的潛力,我的理性還不夠強硬……我必須繃緊,我又必須充分地放鬆。
在黑暗的時光,作品如一座大山一樣壓在我的頭上。窒息、尖叫、絕望,這些全是有可能經曆的。這個時候,支撐你的便隻有一種信念了,即對於你內部那個“無形勝有形”的東西的信念。廢墟上透出的信息並沒有消失,你必須用強力破除障礙,不顧一切地往下沉淪,才能抵達金礦脈絡的所在。那並不是一勞永逸的抵達,隻是一種階段性的證實。仍然是在黑暗裏,閱讀者摸到了礦脈,某種形式的美在他大腦裏閃閃發光了。那是種具有神性的觸摸,“美”和那個動作是同時發生的。這是實實在在的收獲還是幻覺?應該說二者兼有吧。文學的功能便是激發出我們應有的高級的幻覺,並且這個幻覺又隨時可以轉化為物質的力量,這其間的曲裏拐彎的旅程就是通過閱讀來完成的。
閱讀者為了熟悉文本,一頭紮進感覺的海洋,但是他不應一味被動地跟著感覺走,他必須具有升華的才能,也就是說他在摸到礦脈的瞬間要能夠在冥想中悟出整體結構的圖案。是冥想,也隻有冥想,將那五彩繽紛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統一成了純粹藝術的形式。那麼冥想又是什麼呢?是對你裏麵那個東西的想象,是用強力迫使你的本質浮現出來。那是多麼神奇的瞬間!你站立在黑暗之中,你軀體內開始發光,凝聚出彩虹的圖案,那圖案同宇宙相連。而作為個體的你,在那個時刻成為了一切,就連大地和星辰的呼吸都聽得清清楚楚。
又一個繁忙的星期過去了,明天休息。夜深人靜之時,我再次打開那本筆記本。在夾著書簽的地方,先前隻寫了一句話的那一頁,出現了密密麻麻一整版文字,在文字的中間偏右的地方,有一塊長方形的空白。那些文字的墨水很淡,而且是一種少見的顏色,藍不藍綠不綠的。先前的關於鷹的那句話夾在這些文字當中,呈現出冷峻的黑色。也許作者使用的是一種變色的墨水,上一次閱讀時我沒有注意到這些字句,直到現在它們才呈現出來。這些句子寫的是什麼?我一時很難理解。一些不同的、不相幹的詞組組合在一起,卻沒有意義。也許訣竅在那塊空白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