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懶人,也不喜言談。作品出版,總要寫個“後記”,這於我是個難事,不亞於寫小說。現將在《北京晨報》發表過的一篇讀書隨筆《臥心苦禪》輯此,聊姿參閱。
--作者謹識
2006年3月6日。
書讀累時,稿寫煩了,喜歡找一本畫冊來讀,抑或翻翻早年從雜誌封底剪輯的畫頁。讀畫有一種別樣的享受。現代的畫家,印象深的是李苦禪,當然還有潘天壽,人譽“南潘北李”。李苦禪師承國畫大師齊白石,齊的畫頗受吳昌碩影響,又可上溯到八大山人。而八大與弘仁、石溪、石濤為“四大名僧”。讀苦禪的畫,會心境大開,陡生俠骨。喜歡李苦禪的原因還有一點,是他的名字:苦禪。參禪悟佛,苦在心智混沌,也苦在心誌恍惚。臥心苦禪者,怎能不成就大器。
汪曾祺先生也似苦禪者。汪先生以文名世,其實他不但能書,而且善畫。隻不過他的畫多是倪雲林似的小品,自我抒發與把玩,極少示人。他曾說,他的調色盤裏沒有顏色,隻有墨,從渴墨焦墨到淺得像清水一樣的淡墨。有一次,他以矮紙尺幅畫初春野樹,覺得需要一點綠,便擠了一點菠菜汁在上麵。可見其畫風的清淡。汪老把他的畫風運用在了他的小說上。李家巷的李小龍每天放學都路過王玉英家,看見王玉英坐在天井的晚飯花前做針線。晚飯花開在傍晚的空氣裏,非常熱鬧,但又很淒清。李小龍很喜歡看王玉英,因為王玉英長得美,好看。有一天,一頂花轎把王玉英抬走了,她嫁給了風流浪蕩、不務正業的錢老五。晚飯花還在開著。從此,這條巷子就看不見王玉英了。又一天,李小龍看見王玉英在錢老五家門前的河邊淘米。隻看見一個背影。王玉英頭上插著一朵花。李小龍很氣憤。他覺得王玉英不該出嫁,不該嫁給錢老五。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原來的王玉英了。(小說《晚飯花》)少年的憂傷,無言的傷痛,禁不住令人掩卷沉思。
早幾年枕邊常放兩本小說,一是汪老的《晚飯花集》,另一本是李銳的《厚土》,從中我都汲取了營養。兩人作品字麵風格不同,但骨子裏都有超越世俗的佛性禪意,都能讀出人的本質。兩人也是真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有社會良知,有大家風範。汪曾祺說:“我的作品有讀者,我一則以喜,一則以憂懼。我給了讀者什麼,我說過我希望我的作品有益於世道人心,我做到了麼?”汪老做到了。他以別致的小說贏得了眾多讀者,在現當代文學史上別樹一幟。
說到汪曾祺,就要說到他的名篇《受戒》。小說裏麵的小和尚明海和村姑小英子實在可愛。明海受戒去,她船接船送,回來路上,小英子忽然把槳放下,趴在明海耳旁小聲問:“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明海驚訝得眼睛鼓得大大的。小英子一再追問,明海大聲說:“要。”明海出家在菩提庵,大家叫訛了,就成了荸薺庵。本來很莊嚴的菩提,一轉口就成了荸薺,親切得如同鄰家老宅。庵裏的和尚除了打坐念經,還經常打牌。也抽水煙,吃肉,娶老婆。因為庵中無清規。讀著小說,不禁讓人向往,前去受戒。汪老自稱這篇作品有一種內在的歡樂。我的解讀是:佛家有俗子,塵世藏禪意,受戒在佛寺,修佛在心。
弘一法師臨終有偈語:悲喜交集。汪曾祺說他對這樣的心境是可以領悟的。汪曾祺的小說確有悲涼之處,也有欣喜之情,表現形式多為輕描淡寫,洗去鉛華,如他的畫。畫事講能老辣秩拙,似有能,似無能,即是極境。國畫大師潘天壽言:“平中能見其奇,奇中能見其不奇,則大家矣。”汪曾祺先生的小說,在簡約淡雅中凝聚著殷殷文人情懷,在樸素無華裏流淌著濃濃平民熱血。他說他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諧。什麼是悲憫情懷,什麼是暖世溫度,讀他的作品,你會有切身的感受,從而得到生存的有力支持。
齊白石老人九十五時作過一幅畫,畫麵僅是一穗高粱,鮮豔而聖潔,熱烈而飽滿。可以讀出一種對自然的感恩,對生命的膜拜,對勞動的讚美。是凡大家,是少不得宗教感的,他們通過藝術受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