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章 回到杭州(2)(3 / 3)

我所經曆的生活遠比我的小說更具複雜性、更具冒險精神,這一點毋庸置疑。生活如海洋廣闊無垠、無邊無際,小說隻是海麵上偶爾浮起的那一朵浪花。而每一朵浪花如幻夢,它從哪裏來,到哪裏去,從何時開始,又會在何地終止,都是不確定的。浪花存在於大海,而對於大海來說,是永遠沒有邊界,也永遠不會有終結的。

和多吉說著話,茶早已涼了下去,我坐在那裏,又想起小說裏的一些細節,我的眼角紅了一下,覺得自己有所頓悟,似乎進入了某種覺醒。然而,我仍然難以解釋,此刻我為什麼身在遙遠的拉薩,在這氧氣稀缺的高原,我竟然擁有了一種亢奮的力氣。

我想起來,剛寫完這部小說那天,我接到多吉電話,他說,你來拉薩吧,我帶你去看看八廓街的一座大院,你也許會喜歡的。其實,他說的那個“也許”,隻是客氣而已,他在心裏早就知道,我一定會喜歡的。

他帶我去八廓街,那座大院叫“拉讓寧巴”,“寧巴”在藏語裏是“舊”的意思,而“拉讓”則是“皇宮”或“寢宮”之意,“拉讓寧巴”,即“舊皇宮”,一座從唐開始建造的藏式大院,五世達賴的寢宮曾設在這座院子裏,在他之前,是藏文字和古藏香的發明者吞米桑布紮的府邸。這是一座充滿靈性的四合大院,上下三層,緊挨著大昭寺,爬上樓頂能看見布達拉宮。大院門外,有一棵千年柳樹守護,據說,還是當年文成公主進藏時隨行帶來的樹種所栽。

多吉又問,怎樣,喜歡吧?

我說喜歡。

那我去拿下來。

可是,拿下來之後我們能做什麼呢?

做什麼都可以。

好。

我完全信任他有能力拿下這座大院,我倆隨即簽了協議。協議是我起草的,他不太懂漢字,我讀給他聽,他聽完說好,我們各自簽字摁了手印。儀式簡單而隆重。

其實我明白,在多吉心裏他要做什麼、怎麼做,早就想好了,我隻需按他的設想一步步去完成就是。然而,我還是有所憂慮,他擁有一個龐大的集團公司,根本沒有精力時間去經營和管理那座大院。而我,還是需要有大量的時間去寫作和旅行,我還要回到杭州的家裏,我不可能將所有的時間都用在這座院子裏。

多吉說,你當然不能放棄寫作,院子可以請人管理,你隨時都可以去旅行,或者回到杭州去,想來拉薩你就來,住在這座院子裏,你想寫作你就寫,寫累了無聊了,你就去八廊街上逛逛,去看看那些朝聖的人和那些世界各地的遊客,逛累了玩累了,再回到院子裏,聽聽音樂,寫寫字,那時的院子一定開滿了格桑花,你可以剪些鮮花去裝扮你的房間,總之,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聽起來,完全就像夢境一樣。

一個對漢語詞彙的掌握並不十分嫻熟的粗獷的康巴漢子,居然能夠一口氣描述出這麼一個詩情畫意又浪漫安寧的生活場景來,真是令人側目。而多吉並不浪漫,平時他幾乎沒有安靜下來的時候,能夠說出這番話似乎很不合邏輯,但那些不合邏輯卻仍可以理解的情節還是頗令人玩味。或許在他的內心世界裏有一種暗藏的、隱蔽的秩序,建立在這些秩序之上的正是他所描繪的神話般奇妙的夢境。而他生活的方式和環境對我來說也奇妙如神話。他的家族曾誕生過五十多位活佛,而他自己多年前也是個僧人,還俗之後來到了這個世俗的世界。和他在一起,常常會感覺他是個被佛光普照的人,簡單通透、散發著耀眼的光芒。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就跟一個天才在打交道,很多行為處事在他那裏變得極為簡單又捉摸不透,甚至有些不可思議。

不過,在拉薩,有這麼一個好朋友,有這麼一座院子可以讓我去寫作,或者玩,心裏隻是覺得好,無端地湧起些感動。

雖然,它仍然是隻未完成的夢,就如一部還未完稿的小說。在我的生活中,哪部分是現實,哪部分是夢境,哪部分又是小說,幾乎是混淆不明的。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我所經曆的夢境般的生活是否太像小說,而我的小說,是否是我通過轉換虛構的脫離現實生活的另一種夢境。沒有人能說得清楚。有誰見過的我夢境?不說也罷。

2013年9月5日

於西溪水榭香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