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說的是,一部小說的誕生,猶如遭遇一場夢境。它首先在你心中成形,除你自己的感知和觸動之外,誰也看不見它的形狀,你對誰也說不清楚,甚至對自己也說不清楚,你隻能通過文字去試圖描述。而當你落筆去寫它的時候,它就已經偏離了最初形成時的模樣。它能夠在你的文字裏走到哪一步,走過哪一個角落,穿過哪一片河流與山川,都是不能夠事先被操控的。你隻是緊緊抓住你最初的感動,去通過描寫出現於夢中的那匹馬那樣,以及通過那匹馬所獲得的隱蔽感動,去完成你的書寫。
小說裏亦有反複出現的夢境。我相信,很多夢境,是能夠讓我們去靠近自己,和認識自己的途徑。
我的很多故事,都在途中所得。這個故事亦是如此。是我在不丹聽一位藏族朋友所講。他的一位僧人朋友在修行途中,遇見一位美麗的女子,經曆了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年輕的僧人義無反顧地還了俗。之後,卻被那女子拋棄在舉目無親紅塵滾滾的繁華都市裏。
讓我萬般感慨、擊中我的並非那段愛情本身,而是,在經曆那場愛情之後,他們如何麵對這個世界?尤其是那位從小就出家、終年在寺廟裏修行的僧人,除了念經之外,什麼都不會,幾乎不具備任何生存能力,他又如何獲得重生?可以這麼說,他和我們身處的現實世界毫無關係。正是因為他與這個現實世界毫無關係,恰恰是與這個現實世界最有魅力的一種關係。
我迅速愛上那位僧人,就像所有的作家都會愛上自己作品裏的某一個人物那樣。他在我心裏已然是個光芒四射的主人公。通過他,我看見孤獨、純真、掙紮、欲望、荒涼、悲絕、堅強、冷酷、成長、輪回、迷失、救贖和自我救贖等,這些原本沉寂在我生命中的許多詞彙,開始在我心裏交織浮動,並被某種遙遠而神秘的聲音喚醒。那個人,他本不應該存在於這個兵荒馬亂的現實世界中,然而,命運卻偏偏將他拋置於此,就像進行一場穿越幽暗森林的冒險。而對我來說,鼓起勇氣去寫這部小說,也像是進行一場穿越幽暗森林的冒險。我並不了解那位僧人的生活狀態,更不了解他的內心世界。然而,我抗拒不了冒險所賦予我的那種隱蔽的快樂。就如每一次行走,我總是喜歡去大多數人到達不了的冷僻而遙遠的地方。因為神秘而美麗的冒險之花隻在那些地方自由綻放。
回來之後,我把我的感覺通過電話告訴好友續小強。口頭描述對我來說真的很艱難,就如同描述一隻未完成的夢境。我當時的述說一定支離破碎又激情昂揚。然而有些感覺是會相通的,小強很快認同了這個人物。他說,你寫吧,那一定會是個很不錯的小說。真的很感謝小強對我的鼓勵和信任,並在他的催促下,終於完成了這部小說。
寫完小說是在今年6月底,7月初我又到了拉薩。在飛機上我重讀了一遍小說。小說主人公叫貢布,名字是我虛構的,在小說的結尾,他從不丹的虎穴寺跳崖身亡。飛機降落在拉薩貢嘎機場,我還深陷於悲傷之中。來機場接我的是我朋友多吉頓珠的司機,上車之後,我問他怎麼稱呼,他說,他叫貢布。我嚇得魂飛魄散。恍惚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定睛看了看這位正在認真開車的藏族男人,相信他並非小說裏那個陰魂不散的貢布。
我們在路上開始閑聊。從閑聊中得知,他曾偷渡去過印度和不丹,被抓進去蹲過幾年監獄。他漫無邊際地聊著,說了他很多的生活經曆。天知道,這些細節,許許多多的細節,都是在我小說裏出現過的,明明是我虛構的,卻奇跡般地在現實生活裏得到印證。
到了朋友多吉頓珠家裏,晚飯過後,我們坐於茶室閑聊,貢布為我們泡茶。喝著茶,我忽然聽見貢布在念經,他念的居然是蓮花生大士。他說他到過不丹虎穴寺,虎穴寺是蓮花生大士的修行地。小說裏的貢布就在虎穴寺跳崖自殺的。在我的小說裏,還有這樣一個細節,貢布和女人睡在床上,女人聽到貢布居然在她身上念起經來,著實被嚇了一大跳。當然,這個細節和貢布這個人物完全都是虛構的,然而,現實中出現在我眼前的那個貢布,他所經曆的一切,遠在我的想象之外。以及我在西藏所遇到的那些朋友,發生在他們身上的經曆和遭遇,聽來令人震驚和錯愕,荒誕之程度我連想象都難以抵達。相比之下,我在小說裏所提供和想象的細節是如此匱乏和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