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哈姆已經二十五歲。
二十五歲的哈姆回到雪布崗村,村裏人很快認出了他,他們像躲避瘟神一樣躲開了他。
不遠處有個老婦人忙著要趕走自己的小孫子,讓他躲哈姆遠一些。她對那孫子說,走開一些,他是克星,他會克死他身邊最近的人。
一個已步入風燭殘年衣衫襤褸的老人卻不走,站在哈姆麵前一把一把地摸著自己的胡子,盯著哈姆看了好半天,對哈姆說,你跟你阿爸長得太像了,簡直一模一樣!
而哈姆的記憶裏卻沒有這位老人的模樣。他已不記得了。他連自己的阿爸都差點記不起來,怎麼會記得這位老人呢。他覺得這是罪過。他雙手合十,跪在地上,請求那老人告訴他關於阿爸的一些事情。老人搖搖頭,趕緊扶起哈姆,說,忘了好,忘了好,你現在正走在修行路上,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不必費心去追它回來。你還是好好修行吧,終有一天,你會修成正果的。
何謂正果?哈姆正欲問那老人,老人卻已揚長而去。
哈姆回到自己的家,門前掛著的那把鎖已鏽跡斑斑。蜘蛛網結滿了門楣。他看著一隻蜘蛛仍在吐絲結網,辛苦勞作。他伸出手摸了摸那把鎖。他並沒有去開門。隻要門一打開,那張精密的蜘蛛網必然會破碎。哈姆看了看那扇門,和七歲那年一樣,悲傷地轉過身去。然而,卻沒有了那時的恐懼和害怕。
哈姆回到了寺院。他師傅吉索正在埋頭劈柴。劈柴並不是吉索幹的活,可是在那天,吉索卻使勁在院子裏幹活,汗珠子掛滿了他的額頭。
哈姆走到吉索旁邊去,對吉索說,師傅,我是不是真是村裏人說的克星?真是我把我阿媽和阿爸克死的嗎?我生下來就是一個罪孽深重的人,對不對?
吉索沒理他,繼續劈柴。他從來不允許哈姆回家。他花了差不多二十年的時間教哈姆去忘記、放下。然而,哈姆還是偷偷跑回家去了。
對一個僧人來說,所有的修行隻為修成正果,洗滌一生的罪孽,讓靈魂得以超生。那天到了做課誦經的時間,為了懲罰哈姆,吉索不許哈姆參加。他扔給哈姆一句話,你要繞圈,你就繞圈去吧。
誰也不會想到,吉索那時的一句氣話,卻一語成讖。
哈姆奇跡般地繞進了一個愛情的怪圈裏,越陷越深,直至難以自拔。最後,他為了一個女人,放棄了一生的修行,毅然離開了加噶多加寺。從此走上一條萬劫不複的道路。
引他走上這條不歸路的那個女人,她的名字叫賽壬。
賽壬是個美麗的女人。Frank說,她和你一樣來自同樣美麗的城市,那座城市被人稱之為天堂。
——如此巧合!寫到這裏,我停頓下來。故事裏的女主人公和坐在咖啡館裏寫故事的我,都來自同一座城市——杭州。這種地理上的巧合,擾亂了我的心神。我有些激動,不自覺地陷入到某種迷惑的狀態中去。
我記起來,Frank講到這裏的時候,也這樣停頓了一下。他看了我好久,對我說,你很像賽壬。
哪兒像呢?我問Frank。
很多地方都像。
很多地方?我大笑起來。
Frank把我們比作大地了。我以為他會說我們長得像,或者是神態和行為舉止像。沒想到他會說我們倆“很多地方”像。Frank也跟著我笑。但我不知道他為何而笑。
Frank的口頭表達能力很強。他把這個故事講得娓娓動聽。無論中間作何停頓,隻要他接下去講的時候,進入故事總是自然而然。
現在,我要把他口述的故事,落實到文字上,發覺遠不如聽他講得精彩和引人入勝。我有些小小的沮喪。
咖啡又喝完了,我已不想再續。我讓服務生拿菜單過來,看看能再點些別的什麼。
一個法國男人走進咖啡館,視線斜斜地掠過來。我注視著他。果然,他朝我這邊走過來,坐在我對麵的空位子上。
他很自然地和我打了個招呼,我還他一個笑臉,算是招呼。那情形,在旁人看來,我們像是約好了似的。
他問我,Are you Japanese?
No!
Korean?
我又笑著搖了搖頭。
Vietnamese?
在歐洲人眼裏,也許亞洲女人都長得差不多。我防止他繼續在亞洲各國瞎猜,主動對他說:Chinese!
他嗨了一下,精神立即顯得很振奮,一副非常快樂的樣子,臉上的表情是恍然大悟之後的愉悅。這是一種徹頭徹尾的快活,不像我認識的許多中國男人,從頭到尾總是像在想什麼心事的模樣,喜歡裝深沉。
他說中國好大。
他說他在幾年前到過中國。
他說他非常喜歡中國。
他說他特別喜歡中國女人,喜歡她們身上神秘的味道。
他說他還有一個中國名字叫阿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