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Frank在笑,無聲的笑。他摘了墨鏡的臉,比戴上墨鏡要生動得多。笑的時候眼角兩旁細密的魚尾紋在加深。
他說,你們這些衣食無憂的女人,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偏就喜歡自討苦吃。你們的憂傷和流浪在別人看來都打了蝴蝶結。看上去很美。為什麼不把它寫出來?我想,要是你寫出來,一定會有很多人喜歡看。
聽得出來,他話裏調侃的成分,比理解更多。我有些沮喪。不過,我很快釋然了。我們剛認識。他並沒有經曆過我的生活。怎麼可能一下子讓他去懂得和理解另一種生活和情態?
我對他說,我的故事太爛俗,我自己都不喜歡,寫出來誰會看。
古若梅。他忽然叫出我的名字。我心一驚。原來,他是在我給酒店打電話的時候,聽到我在報自己的名字。
他說,你的名字很好聽。不管是梅,還是蓮,都是聖潔之花。還有,關於你的生活,雖然我沒有親身經曆,但是你的心情,我想我很能理解。
他的話仿佛一股暖流,頃刻間流遍我全身。我忽然有些奇怪,這個外表看上去並不很靈敏,甚至還有些木訥的男人,在他身上似乎擁有第三隻眼睛。通過那隻眼睛,他可以看穿我的內心世界和所思所想,甚至對我的多愁善感也一覽無餘。
不過,我並不擔心這種“看穿”。反倒希望被“看穿”。我不知道,有些時候的看穿,是不是也等同於一種理解,或是一種懂得?
我說,我很想知道你的故事,我對你充滿好奇。
好奇害死貓。聽過這話沒有?他說。
沒聽說過。我又為他沏上一杯新茶。
你讓我想起臨睡前,總要聽大人講故事才肯入睡的孩子。
我說,不講算了,我去睡覺。
我有些掃興。
真可恨,天都泛白了,卻一點睡意也沒有。
他低下頭,略微沉思一下,說,我的生活很簡單,沒什麼離奇的,我也不會編故事。如果你感興趣的話,我可以把我那位朋友的故事講給你聽。或許你可以把它寫成你的書。
就是你要找的那位僧人朋友?我忽然想起來,我對他說我想寫一個愛情小說,我要的是愛情故事,而不是僧人還俗的故事,更不是關於什麼宗教和信仰的故事。難道那位僧人的還俗,與愛情有關?
他好像看出我心中的疑問。對我說,他經曆過一段毀滅性的愛情。
原來如此!他叫什麼?
哈姆。
哈姆?不像是漢族人的名字。
他是藏族人。
我立即興奮起來,抑製不住的好奇心讓我坐立不安。我到過西藏,也認識一些藏族朋友,但卻從未在他們那裏聽說過什麼離奇的故事。他們都過著一種簡單純樸的生活。也許並不簡單,隻是我沒有更多的時間去深入他們。我倒想聽聽發生在一位僧人身上的愛情故事,到底會是怎樣的。
可是,Frank卻打了個哈欠,說要先睡一會兒,醒來再說。說著,他脫下他的羽絨服。我看見他戴在脖子上的那串綠鬆石掛鏈,又粗又大。在我們漢族男人當中,很少有人會戴這麼粗大、顏色又如此鮮豔的掛鏈。這是藏族男人才會佩戴的藏飾。我很好奇,定睛看著他的那串項鏈。
他注意到我正在看他,微微一笑,說,這是我的護身符。並舉起他的左手腕,說那串佛珠也是他的護身符。
我說,原來你是有神靈護佑的人。
他說,你也是。我會保護你。
我把話題轉回到哈姆身上,我問他,我能見到他嗎?
隻要你想見,就能見到。他說完,從沙發裏直接滑到地毯上,準備睡覺。
他說話總是充滿禪意,從不失去理性。
隻怪今晚喝的是茶。喝茶隻能讓一個人越喝越理智。要是房間裏有酒就好了,酒一喝,我保證他滔滔不絕,想打斷他都不行。
可是現在,看來有酒都不行了。他好像已經在地上睡著了。
不是有兩張床嗎,為什麼不睡床上去?
他沒有回應我,連叫都叫不醒他。這麼快就進入熟睡,真是個奇人!他的羽絨服蓋在身上,做了被子。我怕他著涼,還是拉了一床棉被蓋在他身上,但很快被蹬掉了。可能是他感覺到了熱。
淡淡的陽光穿透窗簾,進到了房間裏。樓下傳來汽車的馬達聲和各種市囂聲,一個新的清晨開始了。
在中國,今天是大年初一。全國上下都沉浸在喜氣洋洋的氛圍中,不管你心裏是快樂還是悲傷,都必須展開笑臉去迎接這個煥然一新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