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3 / 3)

在這裏她是表演,又不是。表演是那種氛圍下的外在形式,而她真正是投入著感情的,流著淚水,對著棺槨叫一聲媽,喊一聲爹,多沉的耳朵都能聽到。她把所有到那邊去的人都當成了過世的爹娘,當成了胡大。

胡大走的時候,她沒有哭,認識她的人都說她好強量的性子啊。其實她知道自己不是那樣。她哭過好多年,最厲害的一次是她沒戲可演了,接的第一個哭十八場的活兒,那時胡大已走了半年。那家去世的是一個老頭,年紀雖挺大,但靈堂上卻放著一張很年輕的照片,像胡大那麼年輕,還留著胡大一樣的短胡須,很像,鼻子以上有些相像,她有一種恍惚,並被這恍惚打敗。她忘乎所以地哭起來,唱到一半時,人就哭成一攤泥。沒辦法,隻好停下來一會,穩定一下。再唱她的每個字裏依然都是哭腔,都飽含淚水。把在場不相幹的人都弄哭了。那個晚上,她把憋了半年的悲傷都傾倒出來,最後哭得昏倒在地,最後那關是二柱幫著唱下來的。

其實她很喜歡這個活路兒,這些年如果沒有它,自己養兩個兒子不知道要艱辛多少倍。沒有它,自己的苦楚都沒個地方傾倒。每哭上一場,夜裏回到家,她的心就能安靜下來,有種清澈感,似乎那些喧囂與汙濁都隨著淚水與腔調消融得了無影跡。就像現在的心情,她唱完了,擦幹眼淚,心裏很舒坦。一個小夥子看到了興頭上,啪啪啪地鼓起掌來。響了幾下,突然意識到不應該鼓掌,停下,不好意思看了眼跪了一地的孝子賢孫們,用力胡嚕一下頭發跑開了。她在心裏笑,臉上還留著肅穆。這是對死人與生者的尊重,不出靈棚子,她是不會露出笑容的。

好了,現在到了大席棚裏,她鬆弛下來,臉上活泛起來,喝了水,笑著和於煥生說話,和招呼她的東家搭腔,臉上的悲傷蕩然無存。東家拿來幾瓶啤酒,給她倆滿上,涼菜早已擺上,熱菜呼呼冒著香氣。她喝了一杯又一杯,不自覺一瓶下了肚。於煥生有點不解,通常她是不喝酒的。於煥生好喝,但多是在家無事時喝。今天兩人都破例端起了酒杯。她感到有點微醉,於煥生酒量好,喝多少也不會醉。東家給了個大價錢。於煥生看她的狀態,就接了錢。揣進衣兜裏。

霧散了,月亮出來,兩人往回走。於煥生推起摩托出大門,左踹右踹,換人踹,就是不起火,費了半天勁兒也沒辦法,街裏的修理鋪關了。東家說:要不明天早上再走。給你倆找個地方休息。她說:不了,走回去,反正也不遠,才十多裏路。於煥生遲疑地問:真走回去?她已經頭裏走出了很遠。於煥生隻能告別了東家追出來。

她的手機響了,是二胖發來的信息:我給那女的打電話了,聊得挺好。她心裏暗笑,這小子長心了。

前麵還有一條,是大胖半小時前發來的:媽,用不用接你去?

出了村子,四周靜下來。蟲鳴在有點涼的夜色中,顯得清長悠遠。她回頭突然對於煥生燦爛一笑,那笑臉看起來像朵白蓮花,隨之,她用孩童般的語氣說:煥生,咱倆賽跑吧!於煥生說:你多了吧,就咱倆這年紀還能跑起來,加在一起快一百歲了。她說:試試吧!說完抬手借著大半個月亮的臉,看看手心裏的玻璃球,裏麵有一道藍,曲線型的,這道藍在月光下是兩種顏色,她攥緊了。沒結婚時,胡大對他說:等以後有錢了,給你買個夜明珠。那其實是笑談,可後來,胡大去時,手裏就握著這個玻璃球。一開始她把這個玻璃球放在能看到的地方,後來就隨身帶著,並不是特意經管它,卻一直沒有丟,總在想起時能找見它,一跟也就跟了她這麼些年。

現在正是時候,她從胸中吐出一口熱氣,開始跑起來。於煥生比她晚起步,有點牽強,有些猶豫,邁出的幾步和走的速度是一樣,但姿勢卻是跑的。她管不了這些了,多少年來想跑沒跑,今天終於可以。多少年心裏一直急急的,和跑時一樣急,現在終於可以借著跑來緩緩勁兒了。一棵棵樹的影子從身邊跑過去,一塊塊模糊的石頭從身邊跑過去,那些開始有了成熟味道的莊稼地,電線杆子,都在跑。還有月亮、雲朵也在跑。現在,她速度仍不減當年,這個時候,她希望於煥生追上來,也希望她追不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