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1)

她甩起兩臂,挺著胸脯,順著這個羊腸子般的小道疾走,並不怕黑,隻是習慣。傍晚前下過一場急雨,地上起霧了,不高,在她的腰際,和周圍的灌木與雜草混成一片。月亮有大半個,麵目模糊,被幾縷雲糾緾住,翻滾,拉扯,一副擺不脫的模樣兒。秋近了,天短起來,像被誰掐尖兒去尾,才八點就黑得一塌糊塗。

她走得飛快,道兒直些幾乎是跑的速度,轉彎兒時才慢下來,從遠處看去,倒像戲台子上的跑場子,小踮步,小顫步交替著來,有板有眼。這身段在月色裏很浪氣,也很鬼魅。這些年要不是憑著這點浪氣,她就撐不下去了。寂寞了,對著鏡子,浪一下,頃刻就熱鬧了;煩悶了,亮幾嗓子,堵在心頭的硬結兒也就消散了,人嘛,要自己找樂。此時,野外無人,反正閑荒著,索性就扭起來,翹屁股右扭,上提,雙手順到左邊蘭花俏指,身子一下子就活起來,像被風吹拂的軟絲帶,手裏沒有手絹,正握著一片茼麻葉子,於是這翠葉子就在月光下翻飛舞動。一陣風吹來,她就成了漂在溪流裏一團無骨的軟衣行囊,隨著水勢流轉,起落有致。

夜色裏飄著玉米灌足漿兒的甜腥氣,充盈鼓脹,粘稠地裹在夜色裏化不開。偱著這味兒,她心裏開了一朵小花兒,她心裏舒坦時常有花開的感覺——有形有味兒,豔,寬闊,蘇醒於目;香,微熏,泡軟了心。花兒一開,嗓子就癢,戲文就關不住:

……昭君出塞跨駿馬,文君撫琴鳳求凰,貂禪傳情在畫閣……

一個大轉彎,她被石頭拌了一下,挫回步子,好不掃興,雖她唱的多是野台子戲,可也不願有個失腳閃腰的事兒發生。調好氣息,重又開了腔:

……趙飛燕掌上舞花戲太子,貴妃醉酒臥龍床……

都是寫女人的戲文,有情有愛,好不美,好不浪,可背後的那些事兒誰知道?

一陣風吹來,卻沒吹起腰間纏著的霧,反而多起來。前麵是謝家墳,十幾座墳頭上都壓著新黃紙,還有一座前麵擺著一個鮮豔的大花圈,紙花在夜光下無聲地抖動。一個黑影從兩墳間長出身子,一跳翻到一座墳的後麵,藏起來。不知是什麼東西,她心裏一跳,但隻是小幅度的,步子沒慢,嘴裏沒停下,她不怕死人,哪怕是剛從墳裏鑽出來的。她曾眼看著死人從棺材裏坐起來,與她臉對臉,瞪圓了眼睛看她,別的人都嚇跑了,隻有她還在做原來的動作,隻是慢下了唱詞。後來那個老人對別人說:俺啊本來是迷迷糊糊地往前走,可忽兒聽後麵有人叫娘,好像是俺閨女的聲兒,還唱起了那麼好聽的調調兒,俺就尋思著回來看看!

前麵是一片樹林子。樹稠密得緊,鐵一樣不透風。

過了這林子,再走一小段路就是於煥生家的大門口了。想起於煥生,她心就踏實了。人呀,要是做成被人想時,心裏就舒服那樣的,還真算是能耐。一棵粗槐後麵閃出人影,喊了她一聲。她的心就穩穩地開了另一朵小花,是於煥生來接她。以前隻要晚出來,於煥生都會到這墳前麵迎她,有時直接到她家接。這次卻躲在樹後,大概又起了小孩子藏貓貓兒的心了。於煥生嘿嘿一笑,問:怕沒?她說:有啥好怕的,鬼找我無非是來聽唱兒的。於煥生又嘿嘿一笑,說:爺們兒都不如你。這是於煥生常掛在嘴上,也是稱讚她的唯一的話,於煥生不會稱讚人,也從不稱讚別人。於煥生是隻悶瓜,隻知道幹活兒,過自己的日子,有時別人當著他的麵說:於煥生你個熊包。或於煥生你該衝上去揍他狗日的!再或於煥生你趁夜裏沒摸摸她的奶子嗎?於煥生呢都和沒聽見似的,眼睛不瞅人,眼皮一抹耷,眼一翻,走了。

一前一後,兩人往於煥生家裏走,隨口嘮嘮這家的狀況。這次的活兒是十裏外的槐花鎮,在柳城界上,屬於城鄉交接地兒。通常三裏五裏,她自己就去了,十裏八裏倆人才搭伴一起走。她家住在半山坡兒上,當初跟胡大回來就把家安在了那兒。當初,胡大是圖這兒清靜,靠山挨水,樹茂花香,早上眼睛沒睜開,先灌滿一耳朵的鳥鳴。可胡大一走,這兒就顯得很偏僻了,看看吧,這男人多神,他能使一個地方的感覺迥然不同。她家和於煥生家其實不是一個村子的,隻是兩家都住在村子邊上,算起來距離不算遠,大路隔了五裏,小道斜穿隻有兩裏多,就是背靜點,不過她膽子大,常來來回回地走。這條小道能一直保留下來,還真有她不少功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