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牡丹花開(3 / 3)

可她來到爺爺床前的時候,她突然驚呆了,手裏的獎匾嘩地掉在了地上。爺爺頭已耷拉在床沿下,脖子裏勒著的是那個用紅領巾栓的套子:爺爺死了。

花妮給爸爸終於打通了電話。

爸爸像吃了炮藥一樣,聲音哢嚓響地說:“咋了,啥事?”花妮就哭著說:“爸,爺爺走了!”

“走了?到哪去了?躺在床上都成了廢人,還能跑了不成!”爸爸在那邊大聲的說。花妮聽到爸爸的聲音裏還加雜著轟轟的機鳴聲。她就再重複說:“爺爺死了,他頭歪在床沿上死了!”好大一會兒電話那邊沒有了爸爸的聲音,有的隻是轟轟的機器聲。花妮又等了一會兒,電話那頭才說:“知道了,我夜裏回去!”

第二天晌午,爸爸到了家。黑炮爺和村裏幾個婦女都已經在院子裏了。爸爸進了院子門,並沒有給這些人打招呼,而是徑直走到堂屋,來到爺爺床前,撲通跪下,連磕了三個響頭,然後放聲大哭:“我的爹啊,我咋這麼命苦啊,你要走咋就不提前給我說一聲啊!你讓恁兒還咋有臉麵活人啊……”

黑炮爺他們來到屋裏,拉著爸爸說:“根,別再哭了,人死不能複生,你爹走了,也是個解脫!趕快商量後事吧。”爸爸被黑炮爺一拉,立即就止住了哭,站身起來,然後說:“叔,你看著辦吧!俺爹活一輩子也不容易,尤其這幾年我不在家。反正你知道侄子也沒有啥錢,我帶回來三千塊錢,你看著鋪擺吧!”

黑炮爺拉著爸爸的手說:“根兒,恁爹拉扯你也不容易,你十來歲就沒有娘了。現在,他走了,對自己也是個解脫,對你也是解脫。他受了這三四年罪,也是刀山火海裏闖啊。你爹活著時要麵子,他走了,咱做兒女的得讓他體體麵麵地上路呀!”花妮聽到黑炮爺的話,淚水控製不住地向外淌。她望著爸爸,爸爸看了她一眼,停了好大一會兒才說:“叔,我爹這一世也真的不容易,侄子砸鍋賣鐵也得讓俺爹到那一世勝個人!我再借兩千塊錢,你就按五千塊錢安排吧!”黑炮爺歎了一口氣,然後才說:“那就這樣定了!”

晌午沒過,靈堂就搭了起來,也破了孝了。花妮和爸爸都身披白布做的孝衣,跪在了靈前。接著,按黑炮爺的安排,家裏那頭黑毛豬也被殺了。殺豬的時候,花妮看到那頭豬對著自己呼呼地叫,而且她看到那豬淌了眼淚。但花妮隻心疼了一會兒,就不再不心疼了。爺爺都死了,為爺爺辦喪事,不殺你殺誰啊。豬殺好後,大鍋就支了起來,一會兒豬肉燉青菜就做好了。看著村裏的人大口大口的喝著湯,吃著饃,花妮心裏就特別不是個味兒。她沒有想到,村裏那些婦女和老人竟吃得那樣歡天喜地。

夜深了,幫忙的人都走了,院子裏隻剩下花妮、爸爸和那隻小花狗。他們坐在爺爺的床前,不時的撥著碗裏晃著紅光的長明燈。兩個人都一句話不說。又過了一會兒,花妮起身,從自己書包裏掏出那個紅包。她走過來,遞給爸爸,小聲地說:“爸,這是我得的五佰塊獎金,給你吧!”爸爸看了看花妮,唉了一聲,接過紅包,快速地裝進了上衣口袋裏。又沉默了一會兒,爸爸突然開口說:“花妮,你爺動都不能動,咋就頭套在套子裏勒死了呢?”花妮心裏一痛,想了想,才說:“爸,我也不知道。他平時都是拉著套子動動身體,我也不知道他是咋樣把自己的脖子套進去的。”爸爸想了想,長出了一口氣,然後說:“唉,死了,死了,一死百了!死了,大人小孩都不受罪了!”

花妮聽著爸爸的話,心裏很不是個味兒。人死是一了百了了,可是人沒有了,明天就變成一盒骨灰了,然後就變成一個土堆了。花妮覺得爸爸對爺爺的死似乎並不痛苦,反而像一塊磚頭落地了一樣。她想不明白,為什麼爺爺生了爸爸,可爸爸麵對爺爺的死卻這樣沒啥事的一樣。按著這個思路,她想,可能人長大了對生死就看淡了,年齡越大對死就越淡,反正誰都免不了一死的。這樣想著,她就覺得這個世界很慘酷,原來大人對死是這樣的冷淡。那麼人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難道真像花奶奶說的那樣,生和死是手麵和手心,一翻手人就死了。花妮想不明白,這個話題對於十三歲的她,確實太沉重了。幾乎是不得而解,不可想象的事兒。

想著想著,花妮禁不住打了幾個磕睡。她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合眼了,上下兩個眼皮,根本不聽使喚。正在這時,她突然被一聲淒厲的哭聲驚直起了身子。接著,便聽到一個女人拖著長秧的哭聲。爸爸沒有站起來,花妮也不知道如何做是好。這時,哭聲就越來越近了。進了院門之後,哭聲裏又多出了一個男人響亮而沙啞的叫聲。緊接著,這個女人和男人走到了進來,走到他們身邊,撲通跪下,連磕了幾個響頭,聲音更大的哭了起來。爸爸這才起身拉他們。

這時,花妮才想起,剛才來的是姑姑和姑夫。不知道怎麼的,花妮突然想起平時聽到的那句話:兒哭一聲真心實意,閨女哭一聲驚訝天動地,女婿哭一聲像野驢子放屁。她仔細回憶一下,從爸爸回來後,爸爸、姑姑、姑夫的哭聲還真不全是這麼回事。她沒有感覺到爸爸的哭聲是真心實意,也沒有感覺到姑姑的哭聲驚天動地,倒是感覺到姑夫的哭聲有點像野驢子放屁。他們像演員一樣,似乎都在表演著什麼。

姑姑的哭聲說停就嘎然停了下來。接著,便聽到姑姑埋怨著爸爸說:“哥,爹說走就走了,你平時不在家,他走時你也不守著啊!咱爹生養咱虧啊!”爸爸脖子一硬,聲音很高的說:“你還說我,你來過幾回!”“我不是不容易嗎,我在外打工,一年不回來一趟,我想來也來不了啊!”姑姑爭辯道。

爸爸不依不饒地說:“你沒有時間,我就當官做老爺了啊?爹這些年看病吃藥喝酒,不都是我在外麵汗珠子摔八瓣掙的啊!你一個子兒掏過沒有?”姑姑被爸爸問得張了張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花妮看在眼裏,聽在心裏。她真的想不通,爸爸和姑姑對爺爺咋就這樣了呢,難道他們不是爺爺養大的嗎?老師教育他們要對老人孝心,而這些大人為什麼不這樣呢?難道他們就不需要孩子們的孝心了嗎!

花妮昨天夜裏還要想,爺爺走了,她一個人咋辦?她想過一個人在家繼續上學,也想過退學不上了跟爸爸一道去打工。可她心裏還是想繼續上學,她想過等姑姑來時,能不能給她商量商量去姑姑家。她可以幫姑姑做家務,可以幫姑姑做些田的活,同時也可以繼續上學。現在看來,她沒有必要再給姑姑說了,說了也是白說。她對自己的爹都這樣,對侄女能咋樣呢。花妮的心失望和痛苦極了。

第二天中午,花奶奶帶著十幾個婦女和老奶奶來到了這裏。她們盤坐在爺爺的靈前,便開始誦起經來。花妮聽得最真切,她們聲音一高一低和著節拍地誦唱了不停:榮耀 榮耀 榮耀 榮耀——榮耀歸至高真神——榮耀 榮耀 榮耀 榮耀——榮耀歸至高真神——阿們——

花奶奶坐在最前麵,花妮聽她的聲音聽得最真切。她知道,花奶奶是真正為爺爺在禱告。她祈禱著,眼眶裏分明盈著淚花。這時,花妮突然想到爺爺的死,她甚至想到,是不是花奶奶把爺爺的脖子,放進紅領巾栓的套子裏的。但她很快決定不能這樣想,讓自己的思緒轉變過來。她知道花奶奶是對爺爺好的,更何況她還聽黑炮爺說,年輕時爺爺還給花奶奶好過呢。她想花奶奶一定不會害爺爺的,即使是她把爺爺的脖子放進套子裏的,也是為了愛爺爺,不想讓爺爺再受罪了,讓爺爺有麵子的走。

誦經約摸有一個多小時,便結束了。

爺爺被機動三輪車拉著了去了縣裏的火葬場。花妮這是第二次去縣裏。前天第一次來是領獎,三天後竟是去燒爺爺,這是她怎麼也沒有想到過的。到了火葬場,等了一個多小時,終於輪到爺爺了。花妮分明看到爺爺被推進那發白的爐火中,突然坐了起來。她嚇得向後一坐,仰在了地上。爺爺已經很長時間不能坐了,怎麼臨走時卻突然坐起來了呢?花妮想,也許爺爺不想走,他坐起來,是想看看她的,可是她在他的背後,他是怎麼也看不到自己的。

半個小時後,爺爺就被一個方框的鐵盒托了出來。他隻剩下一堆灰白相間的白骨了。花妮想哭,可是已經哭不出聲,也哭不出眼淚來了。人活一世,原來就是這麼回事。這是她在這之前,怎麼也想不到的啊!

在村裏人看來,人一生有三件大喜事:出生、結婚和死亡。活六十歲以上人的死就被看作是喜事了,人活了六七十,死了就是壽終正寢,應該高興,所以要大辦,要熱熱鬧鬧的。像爺爺這樣臥床快四年才走了的人,村裏人都說是閻王開恩了。這樣以來,火化後自然是要過三天的。

三天這日下午,一班吹鼓手便吹吹打打起來。演湊的調子與人們結婚時演的一樣,喜喜慶慶的。今天,演奏的是“妹妹你大膽的朝前走”。第四天,天一亮,掘墓的人喝過酒以後,就直奔她家的祖墳而去。挖墓人在奶奶的墓穴旁細致的挖了起來。爺爺的墓穴和死去的奶奶的墓穴隻隔薄薄的一層,風一吹就能透。

太陽東南了,在人們的焦急等待中,黑炮爺終於扯長嗓子喊:起棺!爸爸便拿起一個鑽了孔的黑色瓦盆啪地往地上一摔。吹鼓手演湊起來,大隊人馬抬起爺爺的棺材向外走去。這時,一身白孝的爸爸、姑姑、姑夫和花妮及親戚們哭聲大作的向前移動著。

與此同時,從村口到墓地的之間,人們也都伸長著頭向村裏看著。哭聲大作的人們,到村口突然停止,姑姑和所有的女性親戚們都放下手帕,露出紅紅的俏臉開始小聲說著什麼。花妮偷眼看了一下,這些人臉上既沒有淚痕也沒有悲傷,眼泡一點也沒有發胖發腫,悲傷的哭聲原來像戲台上的戲子一樣。看熱鬧的人們,更是嘰嘰喳喳的議論著姑姑比原來長得俊了。

棺材到了墓地,爸爸跳進墓穴,用手把墓穴裏的泥土捧了出來。趴出墓後,四個人用繩子兜著棺材,徐徐地下去。接著,十幾個男人們每人一把鍬往墓穴裏填士。轉眼間,墓穴填滿了,再一轉眼,地上突起了高高的墳頭。接著,爸爸把長長的白紙幡插在了墳頭,其他人就在爸爸的帶領下繞墳三圈。

儀式就算圓滿結束了。男人們拍拍身上的士,一臉的如釋重負,女人們更是輕鬆,說笑著向來的方向走去。

接下來便是一頓漂著肥肉片子的酒席了。花妮隻在人場裏送一次饃,便看到幾個男人正吃得嘴裏流油。

太陽落山了,有人拍著圓鼓鼓的肚皮,打著飽咯的走了。爺爺的一生,最終就這樣以人們的一頓飽餐而結束了。

爺爺的喪事辦完了。

做宴席的廚師接過錢,拉著待宴席的家什走了。黑炮爺走後,姑姑和姑夫拎著一袋子剩下的雜菜和半袋子饃,也走了。家裏隻剩下花妮和爸爸了。沒有了前幾天的熱鬧,花妮感覺到整個胸腔像被掏空了一樣。

爸爸並沒有多少倦意,他一直在打電話。花妮聽到,電話好像是給一個女人打的,說自己三天後就回杭州,現在家裏的事還沒有辦幹淨。中間還說到花妮,說是想讓她退學不再上了,再上也結不出個球蠶繭來。

花妮聽著,眼淚就流了出來,她想爸爸在杭州一定是有女人了,這個女對於爸爸來說,比自己重要了。她心裏立刻拿定了主意,那就是一定要繼續上學,你越不讓我上我越要上。老師在課堂上給他們講過,現在實行義務教育法了,不讓子女上完初中是犯法的。既然你都一點不疼自己的女兒子,你還犯著法,如果真不讓自己上學,她就去鎮裏找那個鄭鎮長。

從那天賣雞後,花妮就覺得那個鄭鎮長是個好人,一定會給自己作主的。她相信,鄭鎮長一定是能治住爸爸的。

爸爸打過電話後,來到花妮身邊,張了張嘴,想說話。花妮知道他想說什麼,自己就扭頭回到自己的床邊,坐在了床沿上。這時,爸爸又走過來,坐在床沿,手撫著花妮的頭,很努力的開口說:“閨女,爸給我說個事。”花妮知道他要說什麼,就沒好聲氣地說:“說啥?想讓我退學是吧,那就不要再說了。”

爸爸突然站起來說,“你這孩子,我為什麼不能說?上學的跟牛毛一樣多,考上大學的比牛角還少,就是考上了,不也是才掙一千多塊錢嗎?上學有啥用!咱農民就是出苦力的命,上和不上一樣的。”

花妮止不住眼淚,大聲的說,“你還是我爸嗎?爺爺病幾年,不都是我一個人伺候嗎?你問過我嗎?現在上學國家不收錢了,你能花多少錢?你不讓我上學,我就去鎮裏告你!”

“什麼?你反了天了!天底下我都沒聽說過有閨女告爹的呢。再說了,你一個在家,我能放心嗎。跟我一道去杭州,你個子都長這樣高了,成大姑娘了,到飯店端個盤子一月也掙一千多!將來你攢了錢,給你置辦嫁裝,過兩年嫁了就享福了!”花妮的爸爸聲音也提高了一倍,很生氣地說。

花妮突然大聲說,“我就是要上學,你要不讓我上了,我活著也沒有啥意思,我就跟爺爺一道走!”

話剛說完,花妮就覺得臉上一熱,爸爸竟照臉給了她一耳光。“你,你打我!”花妮呼地站起來,放聲大哭起來。

“咋了?我就打你!兒大不由爹了,是吧!”爸爸說罷,轉身出門了,走了。

見爸爸走了,花妮強迫自己不哭了。她現在心裏隻有恨。她沒有想到爸爸竟會變成這個樣子。現在,爺爺走了,她真的沒有一個親人了。這一夜,她想了很多很多,一夜都沒有合眼。

按照村裏的規矩,父母去世了,兒女再不孝的,也得等三天後圓了墳才能離家。花妮的爸爸在爺爺下葬的第三天早上,早早地就起來去了墳地。他回到家時,天還沒有亮透。

爸爸從墳地回來後,來到花妮麵前,他叫花妮,她就是不理他。自從前天晚上被打過後,她一句話也沒有再理爸爸。爸爸見花妮不理自己,長歎了一口氣,然後說:“唉,誰讓你出生錯了家門呢。你要想上就繼續上嗎。我走了,你自己要照顧好自己,天一黑就關死門,別去外麵瘋張。”說罷,從懷裏掏出兩佰塊錢放在了床上。這時,花妮的淚水不由自己主的淌了下來。一句話也沒說。爸爸看了看她,拎著個包,轉身走出了家門。

考試後半個月,花妮接到通知:被鎮一中錄取了。拿到那張綠色的錄取通知,花妮竟流了眼淚。

她現在就一個人在家,暑假了,這一段她也沒有事,就跟村西頭的老黑切藥。老黑是跑中藥材的,買來的都是半成品,他就讓村裏的人幫他加工,用切刀切成片。雖然花妮以前沒有切過,可她是個聰明人,對於聰明人來說,什麼事都是容易的。第一天她就切了七十多斤,一斤一毛錢,掙了七塊多呢。到第五天,她就能切一百斤了。花妮的手連利,更重要的是花妮與別人不一樣,切多切少沒有太大的壓力。而花妮呢,就不一樣了,她一點兒都不敢閑下來,她要盡量的多切,多掙錢,開學了她要交學費,自己花錢得自己掙呢。

開始,花妮手上都磨成了血泡,可一個月幹下來,血泡炸了後就變成了繭子,手上都有繭子了,就不會再有血泡了。花妮對這事一點都不在乎,因為她手裏已經有幾百塊錢了呢,她從來都沒有這麼多錢了呢。

花妮這些天心裏特別高興,走路也輕盈盈的了。

開學前的第三天,花妮來到了鎮上。她要用自己掙的錢買回那件上衣。她來到那個商店,那件衣服還掛在那裏。雖然時間過去了幾個月,那個賣衣服的大姐還認得她。見她過來,就熱情地說:“妹妹,你可來了,四件都賣三件了,這一件我是專給你留的。我就知道你得來!”花妮笑笑,拿過衣服試了試正合體,於是,遞過去一百二十元。回到家裏,花妮用手撫著衣服上的牡丹,自己的心也像被溫水撫過一樣,溫暖而舒適。

開學的第一天,花妮就穿著這件上衣去鎮一中了。現在是初中了,花妮知道自己上學的不易,就特別的用功。每天晚上把白天學過的新課全部溫習一遍後才睡,她一般都在十一點鍾才能讓自己睡。

現在,爺爺走了,家裏就她一個人,再也不用半夜起來了,盡管睡得很晚,但有小花狗在屋裏陪著她,她依然能睡得很好。而且,更重要的是黑炮爺每天半夜都會來她家門前走幾次,有時敲鑼,有時不敲。有黑炮爺的保護,花妮心裏自然安穩多了。她有時睡得晚,睡前也會站在院子裏等黑炮爺。有時能碰到他,有時碰不到他。

這天晚上,花妮早早地就把作業做好了。她一個人在家實在感覺無聊,就來到了黑炮爺家。

她來到黑炮爺家時,他的那門土炮終於製好了。他把土炮固定在板車下盤的兩個輪子中間,這樣方便移動。花妮說,“爺,我今晚沒有作業,我跟一道炸那頭野豬吧?”黑炮爺笑笑說,“那豬比人還精,說不準啥時間能炸住呢。可不炸住,村裏的人就不相信豬是賊,夜裏就睡不安生!”“那,今晚你就讓我陪你吧,反正我也沒事呢!”花妮一邊說一邊搖著黑炮爺的胳膊。黑炮爺想了想,才說,“那好吧,說不定今天無功而返呢!”

黑炮爺把土炮推到豁子嬸家的大門前。因為她家院子沒有門的,這豬隻要進來,隻要去拱屋門,土炮一點,它就必死無疑。黑炮爺把土煙支在豁子嬸家院門口的路上,他自己就蹲在土炮後麵的草叢裏。花妮也蹲在黑炮爺身後,一動不動的在等。隻要這豬一來,黑炮爺就可以直起身子點炮。他手裏是一根紅著頭兒的火繩。火繩是棉線繩,但是用灰喂過的,隻要一點著就不會滅。點炮時用嘴一吹,暗火就紅紅的旺起來,成了明火。

月亮升起來了,像黑炮爺那張銅鑼一樣掛在天邊。黑炮爺貓在草叢中,一動不動,他感覺那頭豬該來了。他的感覺很巧,不一會那頭豬就真來了。那頭豬在村路上轉悠著,看看這,看看那,似乎很孤獨也很悠閑,一會兒就拐進了豁子嬸家的院子裏。黑炮爺心裏緊了一下,就貓起腰,鼓起那張缺了呀的癟嘴,吹活了火繩。

這頭豬在院子裏嗅嗅這,拱拱那,最終向屋門走去。

花妮動也不動,她屏住呼吸,盯著那頭豬。這時,黑炮爺移了移土炮,覺得對準了這頭豬,就又吹一口火繩,點著了炮撚。炮撚是包了火藥的,見火就哧哧地向前著。黑炮爺心裏既緊張又興奮,炮撚子雖然向前著得很快,但他還是感覺太慢,他恨不得土炮一點就響。炮撚著進了土炮,黑炮爺停止了喘氣,他在等炮響。花妮也在等炮響。嘭的一聲,土炮橫炸了。

花妮覺得黑炮爺像塊布飛了起來,接著,就摔在了地上。這時,花妮看到那頭豬像野狗一樣,前腿騰空的躥跑了。此時,天上的月亮,正從一層雲中移出,圓圓地掛在天邊,照在躺上地上的黑炮爺臉上。

花妮突然想到,自己還欠著黑炮爺十塊錢的看夜錢。於是,她放聲大哭,哭聲劃破乳白的月夜,漫過整個村子……

黑炮爺走了以後,花妮變了個人一樣,人也軟耷了下來。

爺爺走了,黑炮爺也走了,花妮就沒有一個知心人。一連兩個多月,上課她都提不起精神來。成績也從班裏的第三名滑到十幾名了。每到夜深人靜時,她不是像以前那樣寫作業,而是在想自己經曆的那些事。她沒有了精氣神,做什麼事都丟三忘四的,吃飯也是有一頓沒有頓的,有時晚上幹脆就不吃了。以前,她一個人在家裏從沒有害怕過,可自從黑炮爺走後,雖然,小花狗臥在屋裏陪她,但她還是提心吊膽的。有時,她聽到院子裏的動靜,就用被子蒙著頭。雖然,她知道外麵的動靜,是那頭要了黑炮爺命的野豬,但還是嚇得不行。

花妮夜裏也常常做惡夢,每次都被惡夢嚇醒。

昨天夜裏,花妮剛睡著一會兒,突然狂風大作,一道閃電從空中劃過。她看到那個像小孩一樣高的人腳獾子,正向一步走過來……哢嚓一個炸雷,那呲牙咧嘴的人腳獾子,向她身上撲來……這時,爺爺就從那發白的爐火中,突然坐了起來……花妮啊地一聲醒了,臥在她床頭的小花狗,也狺狺地叫著……

中秋節到了,村東頭的玉玉回來了。

八月十六那天晚上,玉玉來到花妮家。花妮很是高興,她們坐在床沿上,手拉著手說事兒。玉玉告訴她,自己在杭州一家酒店,開始端盤子,現在做房間,一月一千二百塊錢,可舒服了。不上班的時候,她就常到西湖邊上去玩。她給花妮講外麵世界的精采,網吧、迪廳、歌廳、發廊、影視廳,好玩的地方多了。女孩子隻要長得漂亮,就會有男人給錢。見花妮有些不解,玉玉就又說,現在並不是所的女孩子隻有賣身才能掙錢。其實,是現在男人不尊貴,做什麼都喜歡女孩子陪,拉拉手,摟摟抱抱,並不礙啥大事。

她動著員花妮退學,跟她一道出去。她說,現在女孩子就是上了大學又如何,女大學生陪男人玩的可多了,在杭州那樣的城市那樣的場合,女大學生比我們農村女孩還多呢!誰不是為了掙錢,咋樣掙的錢都一樣花。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那天,月亮像圓圓的,可花妮的心卻黯淡得狠。玉玉的話,雖然聽著不順耳,但她覺得似乎是有些道理的。她的心突然動了,她想退學進城打工。但她絕不會做玉玉做的那些事,她要靠自己的雙手掙錢養活自己。現在,家裏啥人也沒有了,一個人孤苦伶仃的過著,她心裏確實孤單得很。這才上初一,上了初中還得上高中,上了高中還得考大學,爸爸又不大管自己了,她覺得自己也許上了初中就不可能再上高中了。她想到這裏,淚便充滿了眼眶。

玉玉走後,她一夜都沒有睡著,雖然努力的閉著眼,可還是睡不著。夜裏她想到了黑炮爺,黑炮爺走的那個晚上,月亮也是這樣圓。天亮了,她沒有起床,這一天她都沒有去學校。第二天,她想了想還是去了學校,不去上學,她真的不知道還要做什麼。僅僅一天沒事可做,她就像丟了魂一樣。

九月白露接秋分,寒露霜降十月全。轉眼間,時令到了冬天。

現在,花妮做作業也不那樣認真了,有時草草的做做,有時幹脆不做。沒事做,她一個人夜裏還是睡不著。腦子裏亂亂的,一會兒想這,一會兒想那,她不知道自己都想了什麼。這天夜裏,她到十二點多還沒睡著,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就是睡不了。外麵的風聲和所有的動靜,她都聽得真真切切。突然,她聽到這聲音向自家的門走來。她想,又是那個人腳獾子!可再聽下去,分明是一個人的腳步聲。她嚇壞了,屏住呼吸。

腳步聲越來越近,最後停在了她的門前。接著,她聽到那人用東西撥自家的門,一下,一下,又一下。花妮的腦子一懵,她知道是壞人在外麵。於是,她急中生智,啪地拉亮了電燈。接著,她就聽到那人快步地走了。花妮沒敢抽滅電燈,她就這樣坐在床頭,手裏拿著一把剪刀,渾身哆嗦個不停。

早起的鳥兒開始叫了,花妮知道天快亮了,才敢抽滅燈讓自己睡會。一夜,她既受驚嚇又困,倒下頭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不一會兒,她做起夢來:她退學了,哭著找到爸爸說自己再也不上學了。她來了杭州一個蓋樓的工地上找到了爸爸,然後就到一家酒店去端盤子,累了一天,她就與爸爸住在一起。可剛睡著,被一個女人給罵醒了,那是與爸爸在一個工地做活的女人。爸爸又把她趕走了,她找到了玉玉,就與玉玉住在了一起。她與玉玉剛睡著,突然一個男人走了過來,他先摟著玉玉,玉玉光著身子還嗬嗬的笑,接著,那男人撕開自己那牡丹花開的上衣,把自己壓在了身下……

於是,她哇地一聲醒了。用手一摸,自己臉上頭上都是汗。

花妮躺在床上,不敢再睡。她想,她必須離開這個家。她想去找爸爸,可剛才那個夢,讓她改變了想法。她這時想到了姑姑,姑侄親、姑侄親,打斷骨頭連著筋,也許姑姑會收留她的。但一想到爺爺死時,姑姑那幾天的做法和與爸爸吵架的情形,花妮就失望了。她覺得去投奔姑姑也是不現實的事。

後來,她又想到了花奶奶。花奶奶一個人過著,也許她會收留自己的。她可以照顧花奶奶,她隻是想讓花奶奶給自己做個伴,自己夜裏不害怕就行了。花奶奶雖然年齡大了,也不知道還能活多久,那以後又怎麼辦呢?花妮想,自己不能想那麼多了,隻能過一天是一天了。這樣想著,她的心又充滿了希望。

天大亮了。花妮才敢起床。她也沒有做飯吃,也沒有上學,而是背著書包,過河到花奶奶家去了。

花奶奶聽花妮說完,她什麼話也沒說,就做起了禱告。快有一個多小時了,禱告才算完。這時,花奶奶伸手摟著花妮的頭,淚水就落在了花妮的腮上。花妮也哭得厲害,她委屈極了,趴在花奶奶懷裏哭個不停。

花奶奶一邊用手撫慰著花妮的頭發,一邊喃喃地說:“苦命的孩子,從今兒個就不回去了,跟奶奶在一起過。你就是主送給奶奶的孫女了。你去上學,奶奶就在家做飯等你!”聽到這話,花妮哭得更凶了。

在花奶奶的勸說下,花妮終於停止了哭泣。花奶奶也笑了,就說,“你看我孫女多漂亮,瓜子臉,蠶蛾眉,大眼睛,黑眸子,紅嘴唇,白牙齒,跟畫裏的人兒一樣。”這時,花妮不好意思了,兩靨便漫上一層紅來。見花妮不好意思起來,花奶奶就說,“好了,好了,我們趕緊起來做飯去,吃了飯,你就背著書包去上學堂!”

這天夜裏,花妮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春天到了,牡丹地裏的花兒都開了,上千株牡丹像一場選美大賽似的,千嬌百媚、姿態各異;有的張開層層疊疊的花瓣,伸出密密的花蕊,翹首仰望蒼穹;有的半開半合,羞答答地低垂著頭;還有那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躲在花間竊竊私語;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