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牡丹花開(2 / 3)

花妮用籃子擓著兩隻雞,出了自家門,向出村的路走去。這時,那隻小花狗就搖著尾巴跟在她身後。她攆了兩下,小花狗停了一下,她向前走,它又跟上來了。花妮有些生氣,就罵道:“還不回去陪爺爺,再跟,看我不把你賣給集上的狗肉湯鍋!”小花狗聽懂了花妮的話,轉身回去了。

村子不算大,一會兒就到了村東頭。玉玉的家在村子最東頭,走過她的家門便是出了村子。玉玉比花妮大兩歲,以前她們常在一起玩。去年玉玉到杭州一家酒店去打工了。開始端過盤子,後來就收拾房間,現在做什麼,花妮也不知道。但花妮常常夜裏想起她。

走到她院門口,花妮放慢了腳步,向裏麵望了一眼。玉玉家院子外是三棵桃樹,滿樹的桃花或紅或白或開或抱著骨朵,在薄霧的朧罩下,嬌滴滴的豔,上麵已有一群蜜蜂飛來飛去了。花妮想,太陽才剛剛出來,這蜜蜂咋就圍上來了呢。她繼續向前走,出了村子就是一片連一片麥地。麥田綠油油的,遠遠看去,像是一塊平鋪著的綠毯,近處細看,一塊塊的田地被路和墒溝“割”成了小方塊,像一個巨大的圍棋棋盤。花妮走在路上,就覺得自己是這棋盤上的一個小棋子兒。再往前走一段,便是幾塊油菜地,放眼眺望,滿眼都是金燦燦的油菜花。花妮呼吸著新鮮的田野的氣息,腳下生了風一樣,不一會兒就到了鎮上。

花妮來到集市,已經有不少人了,但都是或蹲或站的擺著攤子賣東西的人。來買東西的人倒不多。她不知道這是規律,賣東西的總是比買東西的來得早,心就有些急,怕自己的雞賣不出去。她找到雞行,瞅了個空地兒,把籃子放在地上,自己也蹲下來。花妮左右看看,一長塯都是成筐成筐賣雞的人,她想他們都養雞專業戶,他們的雞都是吃飼料長的,兩個月就長成了。可自己的這兩隻公雞是真正的土雞,兩年才長大呢。

這時,她才想起來自己不知道這雞該要多少錢一斤。她蹲在那裏正想著,聽到旁邊那個賣雞的人,對買雞的說那筐子裏的雞四塊五一斤。花妮心裏一高興,就想,自己的雞兩年才長這樣大,應該要十塊錢一斤吧。這時,她又拎了拎籃子,感覺這兩雞應該有六七斤重,至少能賣六七十塊錢呢。於是,她暗暗的笑了一下。

正在這時,一個穿著紅大衣的胖女子走了過來。花妮見她是衝自己來的,就趕緊說,“你看看我這雞,是真正的小土雞!”旁邊筐子後站著的男人就笑了。花妮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就漲著臉說,“我這小土雞多好!”胖女人彎下腰,花妮知道她是想蹲下來的,可能是太胖了,不好蹲,就隻有彎著腰。花妮就提著籃子站了起來,這樣,那女人看著就方便了。胖女人用捏了一下雞的嗉子,就說:“喂了不少食啊!多少錢一斤?”花妮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紅說:“十塊錢一斤。”

“你殺人啊!”胖女人不高興了,聲音很大地叫起來。花妮知道這胖女人是個有錢人,不然不會穿這麼漂亮的大衣。這些有錢人不怕花錢,圖的就是好吃,她希望能把雞賣給她。花妮笑了一下,噓著聲說,“這雞是俺自己喂大的,真是小土雞,都長兩年了呢!”

“現在你們鄉下的孩子刁著呢!啥小土雞,一樣喂飼料!”胖女人冷笑著說。花妮一聽這話,心裏不高興了,這人說話咋像吃了炮彈似的呢,就說:“你咋這樣說話呢,這就是真正的小土雞!”胖女突然提高了聲音,大聲的說:“你說什麼,你說什麼,我看你才是真正的小土雞呢!”花妮的臉涮地紅了,淚水充滿了眼眶子。她提著籃子要走,她不想跟這胖女人再說下去。這時,旁邊一個中年男人走了過來,他對著花妮說:“閨女,雞我要了,就按你說的價!”胖女人回頭一看,本來要發火,但突然就咽了下去,轉身走了。

這男人拎著兩隻雞到旁邊賣雞人那裏,用電子秤稱了一下,說:“七斤四兩,九十塊錢!”他給錢給花妮時,花妮說:“大叔,我隻要七十四塊,不多要錢!”這男人便說:“你這閨女,這雞正價是十二塊錢一斤,你不知道吧,我哪能虧你呢!”說罷從兜裏掏出一疊錢,從中拿出九十塞給了花妮。花妮還要說什麼,他已轉身走進了人堆裏。這時,筐子後麵這個賣雞人便說:“你知道他是誰嗎?他是咱鎮的鄭鎮長,你這閨女,真是天亮就碰到貴人了!”

花妮很是高興,她想自己今天還算幸運,如果不碰到鄭鎮長,還真不知道那個胖女人要咋樣呢。她邊想邊來到商店,給爺爺買了四瓶古井老燒酒,一瓶十塊錢,她花了四十塊錢。其它的東西她什麼也沒買,因為她從來就沒計劃買。她原先不知道這兩隻雞能賣這麼多錢,她本來隻打算給爺爺買兩瓶的,然後她要給黑炮爺交十塊看夜的錢。現在,她還剩五塊錢,資料費十三塊錢,還剩三十多塊呢。想到這,花妮心裏挺高興的,是那種出乎意料的欣喜。

進了村,她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黑炮爺的家。到了黑炮爺家,他正好在家。花妮從口袋裏掏出十塊錢,說:“爺,給你這月看夜的錢。”黑炮爺皺了一下眉,笑著說:“你這孩子,也夠可憐的,爺不要了,拿著買個作業本子吧。”

花妮就說:“不要不行啊,俺有錢,你天挨天的給村裏看夜,不要錢咋行!”黑炮爺就說:“你是孩子,大人不要小孩子的錢,去吧,去伺候你爺去吧。”花妮就說:“爺,俺不是孩子了,俺爸不在家,俺爺不能動,俺就是俺家的當家人!”

這時,黑炮爺大聲的笑著說:“好了,好了,今天說不要就不要,現在改半年收一次了!”花妮這才把錢裝在口袋裏,笑著說:“爺爺,俺走了,俺不會欠你錢的!”

花妮走出黑炮爺的大門,聽到他笑著說:“這閨女,真是千裏挑一呢!”聽到這話,花妮心裏美滋滋的。

這天,花妮剛到學校,早讀課還沒結束,懷老師就叫她出來。她心裏咯噔一下,不知道怎麼辦才好。見懷老師一直在教室門外等自己,她隻得硬著頭皮出去了。

走過教室門,懷老師放慢了腳步。花妮也放慢了腳步,她不想讓懷老師靠近自己。但不能不走啊,她剛邁一步,懷老師就伸手摸了她一下頭。花妮一甩頭,懷老師就不高興地說:“李花,你怎麼這樣呢,校長在辦公室等你呢,我都推薦你報名‘留守好少年了’。”花妮的腦子一下子懵了。她從沒有想過自己當“留守好少年”,尤其是懷老師推薦的,她堅決不當。她想,她不能欠他的情,人情急似火,如果自己欠了他的情,不知道他要對自己怎麼樣呢。

這樣想著,她便來到了校長辦公室。田校長是個五十多歲了,頭發卻花白了,平時講話和藹得很。雖然,花妮沒有給他說過一句話,但她覺得田校長就跟自己的爺爺差不多,好親近。到了校長辦公室,花妮小聲地說:“報告,校長!”田校長站起來,笑著說:“別緊張,別緊張。你是個好學生。”接著,她聽田校長說,縣裏給鎮上一個“留守好少年”的名額,鎮裏給咱學校了,正發愁不知道選誰呢,前天碰到小學同學黑炮爺了。黑炮爺把花妮的情況給他說了,他就決定把這個名額給花妮。

花妮沒想到是這麼回事。當校長停下來不說時,她才小聲的說:“校長,那都是俺應該做的,那是俺爺,俺媽走了,俺爸打工不回來,俺不做誰做呢!真都是應該做的,俺不配當先進!”花妮說這話,是發自內心的,跟剛才不想當的原因不一樣。剛才,她是因為懷老師說是他推薦的,現在聽校長說是黑炮爺說的,但她覺得自己做的這些都是應該做的,沒有啥特別的地方,不該貪這個功名。

但田校長卻不這樣認為,他笑著說:“你這個李花,還真是個謙虛的好孩子,越不要越得給你,就這樣定了。這是一個表,你填填,然後把你做的事寫出來,咋做的咋寫。就這樣定了。”花妮還想說什麼,田校長已把一張紙遞給了花妮。花妮沒法再拒絕,就給他敬了個禮,然後說:“校長,我走了!”臨出門的時候,田校長又說:“下周給我。對了,要到鎮上照張照片,表上要貼照片的!”

回到家裏,她就來到爺爺的床前。她的心呯呯地跳得厲害,像一隻小兔子在裏麵一樣。但她吐了一口氣,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才說:“爺爺,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要被縣裏評上‘留守好少年’了!”爺爺努力地動了動頭,啊啊了幾聲。花妮知道爺爺可能是不相信。她又說:“真的,我還要到縣上去領獎呢!不信,你看這!”說話,她從書包裏掏出校長交給她的表。爺爺又啊啊了兩聲,便咳嗽了起來。花妮知道,爺爺是高興得太狠了。她趕忙放下書包,去給爺爺倒水。

喂爺爺吃過中午飯,她把豬也喂好後,就出了家門。她要到村裏吳大爺那個小賣鋪去打電話,她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爸爸。電話撥了三次,那邊才接通。接電話的不是爸爸,那邊的人問了找誰,然後說,你過半小時後再打,我去叫他來接。花妮每次打電話都是打到工地辦公室,接通了,還要等半小時,爸爸才打過來。這次她等了半個多小時,電話還是沒有打過來,花妮就急了,便又打了一次。接電話的正是爸爸。聽到爸爸的聲音,花妮急促地說:“爸!”一聲爸叫後,她的眼淚竟淌了下來,接下去,她便說不出話來。

這時,那邊說:“可是你爺不行了?”

花妮連忙說:“不是!”

“不是?不是,你打電話弄啥,長途要花錢的,你當我在這邊是搶錢啊!”聽到爸爸這樣說話,花妮的淚淌得更歡了。她也怕電話打時間長,就說:“我被縣裏評為好少年了,給你說一聲。”

“啥?好少年,啥好少年呀,可發錢啊?”爸爸在那頭大聲地說。花妮真不知道要發什麼,就說:“我不知道,校長早上剛給我說的。”

“八字還沒一撇呢。不發錢就不要去城裏瘋張,一個閨女家家的!好了,我掛了!”花妮還想說什麼,手裏的電話已發出嘟嘟的聲音了。這時,吳大爺說:“五塊錢。”花妮掏出一張十塊的遞了過去。找個零錢後,她飛快地離開了。

從村裏到學校有四裏多路。一路上,花妮的眼淚流個不停,她委屈極了。她不知道爸爸為什麼變成了這個樣子,莫不是在外麵真有女人了啊。快到學校時,她強迫自己不再流淚,並且放慢了腳步。隻到她覺得自己調整了過來,才邁進學校的大門,走向教室。

春天的夜,來得還是很快的。花妮給爺爺喂過飯,自己吃後,涮了鍋,喂了豬,外麵已經朦朦朧朧的了。她安頓好爺爺,還是決定去黑炮爺家,她要給黑炮爺說一下,她不能做不知禮的事,連一句感謝的話都沒有。黑炮爺也是一個獨人,黑炮奶死了,兒子和媳婦、孫子都要城裏打工去了,家裏就剩他一個人。她進了黑炮爺的院子,見堂屋沒亮燈,隻有廚房亮著。花妮想,總不能還沒有吃晚飯吧。當她來到廚房時,見黑炮爺正在案板上擀著一堆黑乎乎的東西。黑炮爺見她來了,就有些吃驚地說:“閨女,你咋來了,有事嗎?”

花妮說:“沒事,我是來告訴你,田校長找我了。爺,你這是幹啥呢?”

“這事啊,你評上好少年是應該的,不評你評誰啊。”黑炮爺笑著說。

花妮說:“那我得感謝爺爺,其實我也是應該做的,沒做啥驚天動地的事。”黑炮爺就說:“別說了,你既然來了,就幫爺燒把火,我要炒炮藥。”花妮一時沒有聽白,就說:“炒炮藥?炮藥是炒的!炒它弄啥?”黑炮爺就笑著說:“唉,說來好笑,村裏鬧得凶的賊,原來是一頭野豬。它每天拱東家的門,進西家的廚房,村裏那個婦女就把它當賊了!”花妮聽到這話,也一時轉不過神來,就說:“爺,那賊真是一頭豬啊?”

“你看,連你這閨女也不相信爺說的話,我不把它打死了,看來是沒人信呢。好了,給我把灶裏的火點著吧,爺爺要炒藥了。”黑炮爺笑著說。

炒藥是技術活兒。柳木碳、硫磺、硝放在一起炒,一點也馬虎不得。配比不對,炒的藥炸不開,火侯一點也不能大意,火大了一點兒,就會轟地一下炒著了。而且,不能一次炒得太多,太多了火藥就炒不熟,炒少了,有一絲不小心,就會爆炸。必須不多不少,一點兒一點兒的炒。花妮按著黑炮爺的指點,提著嗓子小心的燒著火,黑炮爺一下一下地炒著。一個多小時,藥才完全炒好。

炒好了藥,黑炮爺把花妮送回家。路上,他說:“耽誤你寫作業了吧?”花妮就說:“哪有呢,才一個時辰,我平時也不該睡呢。”黑炮爺就說:“等爺爺用土炮炸死了那野豬,我燉好了給你吃!”快到家門口了,花妮說:“爺爺,你回去吧,我自己能到家了!”黑炮爺就說:“好吧,你爺爺半夜要疼得狠,就給他多灌點酒,酒能止疼呢!”

又到了周末,花妮早早地給爺爺喂好飯,把自己收拾了一下,就去鎮照相館去照相。到了鎮上,她很快就找到了一家照相館。現在都是快速照相了。不一會兒,十張半身照就出來了。她看看自己的照片,十分滿意,就拿著照片走出了照相館。看看天還早著呢,她就想到商店去看看,她想看看可有自己穿的衣服,她想明兒到縣上領獎自己要穿一件滿意的衣裳去。

來到這家商店,她一下子就被掛著的這件開著牡丹花的上衣,吸引住了。

這是一件鵝黃底色的上衣,褂子的前麵是一叢開在一起的牡丹。青色的枝幹掩在布的底色裏,若有若無,如墨欲滴的葉子勻交織在一起,支楞楞的躍出布麵;葉子上的牡丹花,有半開的,有抱著骨朵的,有開得正豔的,紅的,紫的,月白的,黃的,豆綠的,有層有次的開成一片。最顯眼的還是中間那朵月白的牡丹,嬌嫩的黃花蕊被花瓣層層包裹,由花心漸漸生出的色彩,由深到淺,仿佛是國畫大師層層暈染出來的,裏麵的黃如燦爛陽光,潔白的花瓣晶瑩如雪,上麵還有三隻紫紅的蜜蜂,在嚶嚶飛動……

賣衣服的是位二十多歲的大姐。她見花妮望著這衣服出神,就說:“小妹妹,你看這上衣多漂亮呀,牡丹似開沒開,正像你的年齡,穿身上一定合適。試試吧?”花妮這才回過來神,她小聲的問了一下價錢。對方說:“不多,才一百二。可試試?”花妮本沒想買的,何況她也沒有這麼多錢,就連忙說:“謝謝姐姐,我今天不試了。”對方也笑了笑,說:“沒啥,下次來,說不定就賣了呢!”

花妮沒有再說什麼,轉身走了出來。

這天夜裏,花妮做了一個夢。

她夢到自己那四畝牡丹地裏的花都開了,上千株牡丹像一場選美大賽似的,千嬌百媚、姿態各異,有的像開朗的姑娘、熱情地張開層層疊疊的花瓣,伸出密密的花蕊,翹首仰望蒼穹;有的像羞澀的小女子,半開半合,又想展示自己的美麗,又抹不開,羞答答地低垂著頭;還有那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躲在花間竊竊私語;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可謂濃濃香味沁雨沐風,風姿綽韻分外妖嬈……

醒來後,她就開始盤算自家這塊牡丹今年的收成。她想,到了秋天,牡丹就五年了,可以賣了。賣了牡丹,她就去買那件衣服,一定要買。

這樣想著,她就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這些天,讓花妮犯愁的有兩件事,而且這兩件事哪一件都不好解決。

一是爺爺的病越來越厲害了,一夜灌四次酒都睡不安穩,而且兩隻手還不停地拍打床沿。另一件事,就是學校通知,六月一日兒童節那天,要她去縣裏領獎,可她連件合身的衣服都沒有。

村裏人常說,著床不過三年。就是說,人病倒在床上是活不過三年的。可爺爺躺在床上已經三年多了,花妮很害怕,她怕爺爺快不行了。她在夜裏不止一次想到“死”這個字,她不知道“死”到底是什麼樣子。

村裏死過幾個人,花妮是見過的,死了就被拉到城裏燒了,變成一盒骨灰,然後被活著的人熱熱鬧鬧地埋到地下,地裏隻有一個土堆子。難道人一生從小到大到老,最終的結果就是那一個個土堆子嗎。再往下深想,恐怕最終連個土堆子也沒有了。你看,從古到今死了多少人啊,如果每人都有一個土堆子,這土地上還不一個連一個的啊。她對“死”這件事百思不得其解。

這天,花奶奶又來給爺爺做禱告了。花妮就問她,死到底是怎麼回事?花奶奶求了一下主,然後才慢慢地說:“人是上帝造的,死就是回到天國了,天國是條鋪滿黃金的路。”花妮想了想,她不相信這話。她就說:“奶奶,人是父母生的,咋能是上帝造的呢?我不明白。”花奶奶又求了一會兒主,接著說:“生與死是手掌的兩麵,相連著呢,有生就必然有死,你說是手心重要還是手麵重要呢?人就像一隻手,生是手麵,死是手心,手麵手心都要好了,才是手。生是可喜的,死也不可怕,重要的是人活著要尊貴。”

花妮聽不懂花奶奶這段像繞口令的話。而且是越聽越糊塗。花奶奶見她還是不明白,又接著說:“人活得尊貴就是活得有目標,有用途,有臉麵。沒有了這些,還有什麼勁呢。”花妮這次聽明白了,原來人活著就是要有目標、有用途、有臉麵。她覺得這話有道理了。自己活在這個世上,目標就是長大了考上大學成為有用的人,現在就是上學和伺候爺爺,讓爺爺有臉麵的活下去。

花奶奶走後,花妮就跟爺爺說:“爺爺,你好好活著吧,看著你孫女長大,成為一個有本事的人,到那時候我帶你去外國給你治病。”她知道這是安慰爺爺的話,但她還是想這樣說。爺爺是聽懂了她的話,兩行淚水不停地流下來,手不停地拍著床沿。他似乎是想拉著床沿動一動身子。

這時,花妮突然想起了一個辦法,她找到自己戴破的兩條紅領巾接在一起,在床頭上栓了個套。這樣栓好後,她把爺爺的右胳膊放進去,爺爺使勁用力,身子便動了一下,胳膊再一用力,身子又動了一下。爺爺臉上有了一絲笑意,花妮也為自己的這個發明很得意。這樣,爺爺就不會老躺在那裏,一動都不能動的受罪了。

日子過得真快(前麵說過很慢),像村後河裏的水一樣不停地向前淌去。

杏花桃花慘了,油菜花豌豆花沒了,芍藥花泡桐花牡丹花也敗了,夏天說來就來了。村子裏不知不覺被野草占領了,黃蒿、灰灰菜、毛毛草和叫不出名的雜草長滿了村子的角角落落。人走在村子的小路了,下半截身子就都被雜草給圍住了。但田裏卻被綠色的莊稼占據了,玉米、麥子、油菜、煙葉、芍藥、桔梗、牡丹,也都瘋一樣的向上長著,長得大地像是一塊塊顏色深淺深淺的巨幅綠毯子,隔開這毯子的,便是一條條交叉的路。

花妮來到自家那四畝牡丹地頭。

牡丹長勢很好,綠油油的,一棵棵精神抖擻,像被受檢閱的士兵。現在村裏每戶幾乎都種藥材,牡丹種得最多。牡丹種上去,五年就不要再管了,五年後便成材了,就會有從城裏來的藥販子,成畝成畝地收。花妮向牡丹地裏麵走了一丈多。今天,她穿著那件水紅褂子,人站在綠色的牡丹地裏,就像一株紅豔豔的牡丹花。她看著一地的牡丹,心裏卻生了埋怨,咋不是春天成熟呢?要是這樣,她現在就可以賣牡丹,然後用賣的錢買那件上衣了,她就可以穿著那件上衣去縣裏領獎了。

花妮走出自家牡丹地時,見路邊有一個背著袋子的老頭兒。老頭兒戴著白色的禮帽,穿著土黃色的衣服,在兩邊都是綠色莊稼的小路上,頭就像一個白色的燈泡,一動一動的。花妮正看著,突然老頭兒摘掉頭上的禮帽,向前一甩,禮帽像一隻飛碟飛動著扣在了地上。老頭兒緊走上去,彎下腰,便從帽子下拎出一隻兔子來。花妮感到神奇,就繼續跟在那老頭後,老頭走快她走快,老頭兒慢她也慢,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走過三塊地頭,老頭又突然摘掉頭上的禮帽,向前一甩,接著又拎起一隻兔子放在了背後的背袋裏。花妮禁不住緊走了上來,她想走到這老頭麵前問個究竟。離老頭還有十來丈遠時,突然,那頂白色的帽子就向她飛了過來。花妮一驚,帽子就扣在了自己頭了。她下意識地把帽子抓掉,扔在地上,轉身向後跑去。這時,她分明聽到那老頭兒笑著說:“這孩子,跑什麼呀,過來,爺爺給你兔子吃!”

她一口氣跑回村裏,心還撲通撲通跳個不停。前年,同村的惠惠就是被一個老頭拐走的,那時惠惠都十二歲了,就再沒有回來。聽說方圓幾個鄰村也都有被拐有的女孩子呢。花妮越想越害怕。尤其是想到東村那個逃回來的女孩子說,她就是被一個抓野兔的老頭兒,用迷藥迷暈了拐走的,而且被賣給河南一個老男人當媳婦。自此以後,花妮就再也不敢一個人去地裏了。

再過幾天,花妮就要到縣裏領獎了。

雖然,她現在還沒有稱心的衣服,但這已經不是她最犯難的事了,最犯難的事卻是爺爺的病。爺爺這些天,一天不如一天,越來越厲害了。夜裏,隔一會就啊啊地叫個不停,灌酒作用也不大了。

校長說去縣裏得一天時間,花妮想這一天時間爺爺可如何辦呢?後來,她想到了花奶奶,她想請花奶奶中午來家給爺爺喂口飯。

前天後半夜,花妮剛給爺爺灌過酒,突然外麵起了風,接著,就嘩嘩的下起雨來。風裹著雨啪啪地打著窗子,糊窗戶的紙不一會兒就爛了幾個窟窿。這春天,咋就突然下起這麼大的雨了呢。花妮趕緊起來,找到簸箕,堵在窗上,雨像劍一樣還是射進窗來,落到她的床上。她正要想辦法再東西堵,就聽見小花狗在外麵尖銳地叫個不停。她想,小花狗一定是也害怕這突如其來的雨,就開了門,想讓它進屋。

可她剛開門,一道閃電從空中劃過,她看到那個像小孩一樣高的人腳獾子,正向小花狗走來。這時,哢嚓一個炸雷,花妮頭一懵坐在了門檻裏的地上,頭懵的一下沒有了知覺。接著,炸雷哢嚓哢嚓的滾動著響向天邊。雨涮涮地下得更大了,撲向屋裏,撲在花妮的臉上。她被冰涼的雨水激清醒了,趕忙顫抖著腿起身,猛地把門關上了。小花狗在外麵更加淒厲地叫個不停。

雨終於停了。外麵平靜了下來。小花狗也不在叫了。這時,爺爺啊啊地叫聲反而更響了。其實,爺爺是一直都在叫著,隻是剛才花妮嚇壞了,沒有聽到。花妮就趕緊到爺爺床前,倒了滿滿一杯酒,給他灌下。也許是灌的太急了,爺爺就拚命的咳嗽起來,隨著一聲聲咳嗽,上半身就一起一伏的起來落下。花妮沒有辦法,她就用手輕輕地去撫爺爺的胸口,一邊一撫一邊流著淚。

這一夜,花妮一次就沒有合眼,一直到天亮。

下午放學後,花妮直接去花奶奶家去請她給爺爺做禱告。見到花奶奶時,她說了自己的請求,花奶奶高興地答應了。這時,花妮心裏的那塊石頭才算著了地。

明天就是六一兒童節了。花妮把爺爺安頓好,把豬和雞也關牢了,才開始找明天要穿的衣服。其實,她沒有什麼衣服可以選擇的,唯有的三件褂子都短了一截,隻有那件水紅色的還相對長了點。花妮最後決定就穿這件水紅色的了,短了點興許還好呢。因為花妮想起那天她到鎮上時,就看到一個女的穿的上衣很短短的,也一樣的好看。

夜裏,爺爺鬧了五次,花妮就給他灌了五杯酒,一瓶新開的酒快下去一半了。雞叫的時候,爺爺終於睡安穩了。可花妮卻睡不沉,她生怕自己睡著了,誤了點。

她早早地起來,給爺爺弄好飯。在冷飯的當口,她把自己收拾了一下。她穿了那件黑色的七分褲,上身就穿了那件水紅的上衣,辮子也紮得比平時高了兩指頭。對著鏡子照照,鏡子裏的自己,瓜子臉白潤像脂膏,細眉毛像蠶蛾觸須,大眼睛裏的黑眸子盈滿水一樣,紅嘴唇掩住的一排雪白牙齒。花妮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很是滿意。

收拾好自己,她便給爺爺喂飯。她一邊喂,一邊說:“爺爺,我一會就要到學校,然後跟校長一道去縣裏領獎了。我領回來大紅花給你看。對了,聽說還有獎金呢。領了獎金,我還爺爺買酒喝。喝了酒,爺爺身上就不疼了。”花妮給爺爺說著,爺爺一邊咽著麵條,兩個眼角就淌了淚。飯喂完了,花妮就給用濕毛巾給爺爺擦淚。擦好了淚,花妮又說:“好爺爺,你在家吧。中午花奶奶來給你喂飯。她來了,還給你禱告,爺爺就舒服了。”

花妮隨著校長,八點多就到了縣裏。

他們進了縣裏的大禮堂,裏麵已經有很多人一排一排地坐著了。花妮被工作人員安排在前排,田校長坐到後麵去了。剛坐下來,就又被人領著走上前麵的主席台,演習如何領獎。花妮是第一次到這種場合裏,她有些緊張,腦子裏一片空白,感覺自己像木偶人一樣,被人牽著線在動。

會議開始了,幾個人分別講過話之後,花妮被領上獎台去領獎。這時,她心裏隻有激動,那個給個獎牌的人說的什麼,她都聽不清了,她隻記得那人還溫柔地拍了拍她的頭。

散會後,校長領著她到一家小飯店吃飯。吃了一碗麵條和一盤絲瓜炒雞蛋。校長還沒吃完,花妮就從紅包裏掏出一百元錢要付錢。校長笑著說:“你這個小李花,咋能讓你給錢呀,裝回去,裝回去!”花妮就急著說:“俺領五佰塊獎金呢,不能再白吃校長的飯了。”田校長就:“你給學校爭光了,這是學校請你吃飯!”花妮心裏突然有一種崇高感,她覺得自己竟給學校長爭光了!

回到學校,天已經快黑了。花妮給校長道過謝後,快步向村裏走去。她要盡快見到爺爺,她要把自己在縣裏領獎的事給爺爺說一遍,還要把獎匾和獎金給爺爺看。進了家門,花妮幾乎是跑著進了屋,她一邊跑一邊說:“爺爺,爺爺,俺回來了,俺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