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兒子嗎?"他的回答依然是一個字:"不!""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尋覓者終於提出了最致命的問題,他咕嚨道:"我必須畫畫。"這根本就不算回答,卻是他離家出走最深刻的理由。在奔赴塔希堤的途中,他餓得癱倒在廣場上,有人要給他錢,想挽救這個窮鬼的生命,他回敬好心人的,是一句響當當的感謝:"去你媽的!"當他得了重病,醫生翻山越嶺前往診視的時候,他正蹲在牆角作畫,他的臉浮腫得像一隻皮球,屋子裏發出一種要命的怪味,可是,醫生連問他幾聲,他一言不發,當他終於直起腰來的時候,便發出一聲怒喝:"滾!快滾!別來打擾我!"這個可怕的魔鬼,他沒有一絲一毫向命運認輸的表示,於是他成了英雄。
我的男同事的朋友,他也沒有向命運認輸,他妻子得麻風病死了,他的店子被人砸了,他經受著英國佬無端的欺辱,過著鬼一樣的生活,然而,當那年輕的船長要把他帶走的時候,他卻表現得那樣決絕。他沒有向命運認輸,於是他成了野鬼。
形式一樣,結局卻如此不同。
平心而論,我成不了英雄,再平心而論,我也成不了野鬼。
於是,我打算啟程返渝。
29
這真是一次丟盡臉麵的旅程。不過,我並不急於責怪自己,因為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困擾著我:我這樣做,值嗎?
這似乎已經證明,我由虛幻的精神生活成功地轉入了物質世界。
然而,當我回到我那布滿灰塵的屋子,我心裏的疼痛使我直不起腰來。我將包袱往客廳的沙發一扔,跌跌撞撞地衝進了桑妮的臥室。桑妮仿佛在那裏等我,我就像與她久別重逢的情人。
我抱著她的被子,痛哭不已。
整整一周,我沒有出門。留在旅行包裏的方便麵支撐了我七天的生活。
當我終於站在衛生間的鏡子前細心梳理頭發的時候,我悲哀地認識到:這一切,不都是以前生活的重複嗎?
是的,沒有任何新鮮的東西!我樓下的花園裏,草坪依然那樣翠綠,由於剛剛修剪過,發出醉人的甜香,這種本可以引領我生機勃勃了望明天的氣味,卻無可挽回地把我帶入了過去的心境和情緒。草坪裏的小樹,葉子依然是那麼紅豔,火苗一樣,舔著永遠也不可能觸摸到的天空。幾個玩皮的小孩,依然在院子裏追逐,唱著幾個世紀以前就流行的古歌;他們奔跑的路線也沒有絲毫改變,路邊草叢裏的那顆小石子,依然探頭探腦地窺視著孩子們的歡樂......沒有任何新鮮的東西!冉帶、易容、張從武,還有那些形形色色的熟人,雖然一個還沒有碰見過,可他們的一舉一動仿佛早已浮現在我眼前。冉帶一定又帶著一個陌生女人,鼓著腮幫,在酒樓裏大吃大喝,易容正精心地把飛到耳根前麵的頭發抿到腦後去,至於張從武,不是寫在廣告文章,就是搖晃著他的細腰,呼朋引伴,大發他關於愛情的宏論,我的男同事正不斷地消瘦下去,女同事則沉醉於他的幸福生活......
我真的不該回來!我應該繼續尋找!
可是,一切仿佛已成定局。
桑妮啊,我永遠的愛人!
............
我鄙視自己!最讓我不能原諒自己的,是我回到重慶之後,首先給易容去了電話。
她聽到我的聲音時很激動。心理的陰鬱和病態,使我分不清她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
我們見麵了。她向我的家裏撲來。在我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她柔軟的嘴唇就貼在我的臉上。
"你終於回來了,"她說,"你終於回來了......"話音未落,竟嚎啕大哭起來。
我用我的冷漠來安慰她,使她盡快平靜。
她用紙巾擦幹了眼淚,不停地搖著頭,"你為什麼要出去這一趟呢,為什麼呢......"
她一點也不顧忌我的自尊心。我始終弄不懂,這到底是女人的愚蠢,還是男人的虛偽。
後來才得知,她對我的質問是有深意的。我走後不久,那家早就想東山再起的公司,終於在帶子公司的旁邊開張了。而這家重新開張的公司的老板,就是易容!
我以前沒有估計錯!
"如果你不走,我無論如何也不會這麼做,"她流著眼淚說。
"為什麼?"
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我也說不清,"她喃喃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