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回答他。
見我遲遲不回話,他洋洋自得地一笑,帶著驕傲的神情說:"是觀念!"
"我以為你要發表什麼驚世駭俗的見解呢。"
"不驚世駭俗,卻樸素得無法反駁。我為什麼說小學生會寫那樣的吹捧文章而大作家不會?就因為大作家以為自己是救世主,以為自己什麼都知道,卻惟獨不知道自己需要什麼。"
"人家需要的是高尚的心靈帶給他的榮譽,這一點,他們比你清楚,可能也比你高貴。"
張從武從鼻孔裏嗤出一聲冷笑,"榮譽,狗屁!那是上一個世紀帶來的另一種疾病!物質才是這顆星球的本質!作為地球上最高等的生物,如果一點也沒享用物質帶給他的恩惠,緊緊地抱著他的榮譽死去,誰願意?這是人類虛偽的謊言,是無能的托辭!"
不知他是真的激動了,還是以昂揚的聲調掩飾他的虛弱,頭像吃了搖頭丸一樣擺動,發達的胸肌把他的衣服像要撐破一樣。
以往跟他進茶樓或者咖啡廳,一旦他說上兩分鍾的話,隔壁包間的人總會從隔板上伸出一顆頭來,對我們怒目而視。每到這種時候,感到難為情的,不是他,而是我。此刻,我注意著隔壁的動靜,還好,沒人來幹涉。
在這個問題上爭論下去,不但沒有結果,還多少顯得無聊。
"你還有什麼說的呢?"張從武問道,同時把手肘收了回去,將身子斜橫在椅子的靠背上。這樣,我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腰。盡管我非常熟悉他,但這副小如拳頭的腰身總會給我小小的震動。
"喝你的咖啡好了,"我不耐煩地說。
他嘿嘿地笑著,一點也不理會我的情緒,"現在,"他以得勝者的口吻說,"你知道怎樣才能當一個作家了吧?"
沒等我回話,他接著說:"充分利用祖先遺傳給你的對物質的欲望,你就當一個二十一世紀的作家了。"
"謝謝你的指點,"我說,"可是我早就不想當作家了。"
"不管你願不願意,生活最終都會把你逼上這條道路的,"他滿有把握地說。
我靈魂的深處悸動了一下。
他見我仿佛認同他的話,語氣變得和緩,像導師一樣諄諄教誨說:"當你認識到自己沐浴在物質世界的光輝裏,一切煩惱都顯得微不足道,振作起來吧,我的好兄弟。"
我重重地飲下一口咖啡,把可能在他麵前表露出的情緒一起吞了下去。
他接著說:"上一次,是我把你的處境告訴給了冉帶,讓他接納你,我想你已經知道了。我是希望讓你到他的公司去,充分認識你過去的生活,其實你已經做到了,隻是思路還很不清晰。你會慢慢明白過來的......冉帶也有這個意思......在你們共同麵臨的問題上,他比你還要糊塗......"
這一段打啞謎似的言辭,我幾乎一句也不懂。
"好了,不講這些了,"他說,"我今天約你出來,並不是閑扯,而是給你引薦一個人。"
說罷,他右手戳起五根指頭,叩了叩身後栗色的木板。
我感到納悶,既然此人早就坐在隔壁,為什麼不過來?
我盯著木板,想看看站起來的是個什麼人物。
正這時,我們包間的門被推開了。
進來的竟是易容!
"不用我介紹了吧?"張從武站起來說。還沒等我有所反應,他立即道,"我先走了,祝你們成功。"
我正要阻攔,他已經像水蛇一樣出門而去。
易容含著蒙娜麗莎似的微笑,看著我,又像沒看著我。
正在尷尬之際,服務生送過來一張單子,讓易容點咖啡。
"不用了,"易容正色道,"我是來為他們買單的。"
服務生諾諾連聲地退了出去。
這個張從武,難道就如此卑鄙,因為給帶子公司寫了一篇吹捧文章,就吃人家耍人家,連進咖啡館也要別人付帳?難道這就是他所沐浴的物質世界的光輝?
"不需要你買單,"當隻剩下我和易容的時候,我冷冷地說,"雖是無業遊民,但還喝得起一杯咖啡。"
易容一直不坐下,傷感地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本來想去看你,知道你不會讓我進門,才請張哥約你出來。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