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1 / 3)

我想我應該說說路水水老房子的位置。她的家其實更像是一座荒山上的洞,四麵不靠。

路水水的老屋坐落在老街東北角,一個最不顯眼的地方。老街官名叫邊門店蒙古族自治鎮,因這個鎮子最初是由一條遠近聞名的皮貸交易古街衍生出來的,所以,隻要是這裏的人便自稱他們的地方為——邊門店老街。改革開放好幾年了,很多新鮮的事物如雨後春筍及時冒出那麼多尖尖,把原來的一些東西都擠在了身子下麵,可我家鄉人卻不是,他們念舊,不想把老街的曆史和用順口的東西給丟棄了,於是就加上三個字解決了,決不嫌繞嘴。

老街有幾處大的院落,最早是屠宰廠、皮革廠、毛品收購站等,如今都閑置起來。路水水的房子東麵正是一處屠宰廠,一大片開闊的地荒蕪了好些年。裏麵長滿了榆樹、楊樹和杏樹還有一米多高的蒿草,中間穿行的那條河正是原來排汙水與血水的溝。如今水清了生出了無數蝌蚪與泥鰍,隻因有水,這裏一年四季都是孩子們的好去處。望天兒每日就是站在牆頭上看著這個屠宰廠的河溝邊發呆的。路水水的房子西邊一連六間房子一直空著。院門口背陰兒地一塊石頭底部長了青苔。院子很大,地麵都是早年的老青磚頭鋪就的,磚隙裏鑽出纖細的小草,都是長不大的樣子,似乎也沾了黴味。院子裏到處堆著被雨澆爛的煤坯。還有陳年的糟劈柴,風一吹就會飛起的樣子。路水水想不明白,這樣一個院子原來是做什麼用的。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她。她也不知道問誰,也不想問,隻是有時沒什麼事想一下而已。可以說路水水的老屋是一處與邊門店老街幾乎脫落的地方,如一隻多足蜈蚣,不小心弄斷了一隻腳,一端吱吱的體液不斷冒著熱氣,等待粘連,而另一端卻隻有一些不疼不癢的皮連接著,拖在後麵。我家鄉的人們並不是有意冷落這對從鄉下來的母子。有些好心人甚至想從什麼地方幫助一下她們,卻找不到入口。連以鄰居的借口接近都沒有用。沒有人能以鄰居的距離與路水水隔著牆就說話。人們與她的距離都是用“眺望”這樣的詞來形容的。

路水水和兒子來了近五年才給人們留下了那一點點印象。這也是邊門店老街上的一個事實。一個人想繞開些東西,總有自己的辦法。

望天兒卻喜歡那隻多足的轟轟隆隆爬來爬去的大蜈蚣,喜歡它的體息,喜歡那些粘粘稠稠的東西,那種就要被一種力量吸進去的感覺,總令他身體發輕。

望天兒又一次背著路水水跑了出去,他開始懾手懾腳,後來開始快了,像才想起什麼重要事情一樣向著院東的開闊地,一直向他看了半個夏天的孩子中間跑去。他離他們越來越近,心猛然就“咚咚咚”快起來,他驚了,一下子停住,手捂了一下胸口,確認沒有被撞開的洞洞,不會有東西掉下來,就再次跑向那裏。象一隻水鳥飛向他的精細美味的小魚食,急切而歡愉。

等路水水找遍家裏,發現兒子不在時,忙奔出院門,這時望天兒已一身泥哭著往回跑,臉成了一朵黑色的花。路水水忙跑過去問:怎麼了?“嗚——他們用泥扔我!”然後向身後開闊地上一群向這裏遙望的孩子一指。路水水就厲聲:不是告訴過你嗎,外麵都是壞人,你就是不聽!

路水水想:我兒子的偷跑的決心一定和摔雞蛋的勢頭一樣的,這樣的孩子,笨雞都能看透!希望他能早意識到外麵的不潔與疼痛,有一天知道紅太陽是藏在殼裏的。

最近一些日子,路水水總感覺迷迷糊糊的,越來越喜歡睡覺,頭總在一些家務的空隙挨到枕頭上,開始睡。以前她可不這樣,以前她精神著呢,一夜一夜睜著眼睛,夜裏所有的聲息她都能辨別清楚。……門口白狗的呼嚕聲,幾隻蛐蛐爭吵的聲音,樹葉沙沙沙的私語,露珠兒在草尖兒上緩慢凝成了滴。一顆流星劃過夜幕,還有一些很固執的遙遠,夢幻一般嘈雜的的響動——那是漂浮在另一個空間裏牛馬們的靈魂爭吵與飄動的聲息,它們要強於豬、雞和鴨子微弱的響動,懸在近處。對於路水水來說,夜裏要比白天生機勃勃得多。現在,她每時每刻都感覺累,困。想想這樣也很好,可以什麼都不用想,把自己拋進一個無知的世界中。偶爾做夢也是夢,再惡的夢也惡不過現實吧。這樣一想,路水水就安心睡開了,甚至這種渴念睡眠的庸懶讓她疏忽了對兒子的管束。臨睡著,當困意沒完全覆蓋時,她便聲音含混地對屋子或院裏正在玩的兒子說:兒子,你好好玩!我眯一會兒。一聽母親這樣的話,望天兒總是一口答應,事實無論什麼事,望天兒總是一口答應。隻是做事時不知要等到哪百年,比如扒牆頭兒的事,母親喊:下來!他答應著,可卻不下,不單今天不下,明天也不下,半年多了還是下不來,有時氣急了,路水水就把兒子從牆頭上拉下來,狠狠照著屁股和肩頭的位置摑幾下。可轉眼的功夫,他又含著淚水站在那遙望了。沒辦法就讓他望個夠。如今路水水已對兒子許多地方開始放任。現在,隻要他安全地呆在身邊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可路水水又忘了鎖門了,望天兒一臉笑地跑了出去,還不忘把院門回手輕輕帶上。這些事有時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路水水太能睡了,有時一睡就是半天,當被那群孩子冷落著的望天兒在孩子們都散去時,歪斜地走回家,他看母親還在睡,隻是姿勢換了一下。可終還是有不一樣的時候,路水水早早醒來,發現兒子不在了,就去外麵找,把他從草叢後麵連拉帶拽弄回家。邊走邊數落:告訴你多少次了,不要和他們玩!望天兒因被母親的手掐疼了而流下淚水,他說:我稀罕他們,我想和他們玩!路水水大吼:他們不會和你玩的,你是象個……路水水還是把後麵兩個字咽下去了。她知道“傻子”兩個字有多尖利,它早晚會紮到兒子身上的。“……外麵沒有好人!”她把那兩個字換成了對外麵的概述。

路水水有了一個新鄰居,而這個鄰居什麼時來的,路水水竟然不知道。

一早,路水水起身,看見兒子望天兒,已跑到西邊的牆邊了,不用蹬什麼東西也能把小腦袋露在牆上麵。西邊的牆與東麵的牆高度竟相差了那麼多。西邊的院子裏多了一個高大的男人,在院子裏走動,把一些木條子堆在一起。路水水的心開始抖起來,這是她看到生人,特別是高大男人出現的症狀,她的畏懼、厭惡與怨恨都在其中。當初那個高大男人在昏黃的傍晚讓她沒有一點力氣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