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2)

一生出來,他的眼皮就太大,太重,像一麵牆堵在那裏。從能站立起那天開始,他就在反複做一個動作——抬眼皮。抬啊,抬。終於從一個小縫隙裏看到了正前方的亮光與物體,可人們看到他最終抬起來的不是眼皮,卻是頭。

當邊門店老街那些吃飽喝足閑來無事的人們,就著傍晚夕陽的光輝,滿嘴丫冒沫子說那些個沒頭沒影的懸乎事兒時,在青石板上,便看到這個孩子跌跌撞撞,仰臉朝天走路的樣子,看光景有五六歲,他的小影子被拉得長如巨人。初看到他的人都感覺很奇怪,這個孩子怎麼長成這樣?他是誰家的?

這樣,孩子的母親路水水就再也藏不住了,被人們從角落裏翻出來,平平展展地晾開。還好,不是扒光了衣服。可路水水就是有另一種感覺,當她邁著怯懦而淩亂的步子追偷跑出來的兒子時,就感覺自己的衣服被老街那些或站或蹲或坐在店邊、路旁、屋簷下的男人們女人們扒掉了,一件也沒留,所有藏匿的東西都將大白於天下。

終於把這個不省心的孩子從外麵捉回來,路水水關上院門後一屁股就坐在院子的濕地上,大汗淋淋。兒子此時已又跑到沙土堆上用小鏟子撮土了。從兒子三歲還吊在懷裏、掛在脖子上時,她們娘倆兒搬到這兩間小青磚房,有三年了。這三年來她一直緊閉著院子的木門。可這次終還是沒關住,就象恥辱總要在某一處留下鮮明的標記一樣。比如眼前這個兒子,時時讓她想到那個被塞了嘴,扒光衣服強行掰開腿的夜晚,時時讓她感到猛然進入的那種撕裂般疼痛。誰也沒料到那才是一個疼痛的開始,由於不能做流產,而她又要活下去,便不得不一天天躲在膨脹的肚子後麵哭泣。她的父親說:“再熬些日子吧!等生下了就送到人多的地方,命好就有一戶人家收留,命不好……,唉!”這樣九個月裏,每天都會有一把新鮮的尖刀從清早路水水醒來的那一刻被舉起,或慢或快速戳向她的心。當這個埋在體內的恥辱之果“砰然”落地後,她不禁放聲大哭起來。這是一個那麼柔弱的小東西,他仰在那兒掙紮著,細聲啼叫,緊閉著眼,似乎不想麵對這個光亮的地方。路水水那一刻在淚水的間隙裏被孩子死死閉住的眼皮所打動。她感覺這就是另一個自己。她艱難地翻過身跪在父親麵前說:把他留下吧!我隻有他了。父親臉一下紅漲起來,說:不行!

後來母親也跪了下來。

父親掩麵長泣。

三年後,路水水能獨自帶孩子了才搬出了一直沸騰不能平息的村子,在一個大月亮地兒裏被父親趕著馬車送到邊門店老街叔叔遺留下來的老房子裏。

路水水是想從一個陌生的地方開始忘記。

可如今,看吧,她的這個孩子成什麼樣了?覷著眼睛好象不恥於與整個外界為伍。如果一直是這種高傲的姿態還好,她也滿意了,一個麵對周圍替她抬起頭的人。可事實不是這樣的,真的,遠不是!

路水水的一隻母雞替她最先看見了兒子以後的腳步。

那隻雞是路水水怕兒子寂寞從鄉下父親家要來的,一共兩隻,另一隻沒活到三天就死了。可兒子卻並不喜歡這剩下的一隻,每日看到它就要追打一氣。這隻雞倒成了路水水的伴兒了,走到哪跟到哪。這隻雞在不斷奔跑與追隨中倒是很快就長成了,每日吃完食都會跑到牆角破筐裏下一枚雪白的蛋。這孩子從母親那裏知道每日吃得圓圓好吃的東西叫雞蛋,是外麵那隻雞下的。於是,他便也在吃完了路水水的飯後跑到那隻破筐前蹲下,開始那隻雞有點害怕這個一直跌跌撞撞追打他的小孩,可後來,看他隻在身邊蹲著,似乎也有一個蛋在肚子裏要下,便也心安一些,隻盯著他的臉。蛋終於出來了。孩子看見後,衝過去抓在手裏。一種奇怪的感覺在心裏蕩開,他感覺到手裏的這個蛋太燙手,濕漉漉的,有一種綿軟的感覺,他想起了上次抓起雞屎的感覺便“叭”地把它扔在地上,這一切都被站在門口的路水水看得一清二楚,她不解地問:你為啥扔了雞蛋?兒子說:“我看雞拉的蛋裏有沒有屎”。小孩對所有的事都好奇,第一次,路水水教訓了幾句就算了。可後來,他居然總是這樣做,第二次兒子挨了一頓打,第三次又挨了一頓更重的,隻因那一刻路水水想起了那個夜晚,湧起了恨。等到第四次,路水水隻剩號啕的力氣了。她沒有想到自己千辛萬苦留下來的孩子,用了五年才學會獨自走路,走路的姿勢又足夠令她悲傷的,而今走到地上做的第一件事情竟然這樣。

路水水在哭沒了淚水的夜裏狠命地打了自己無數個嘴巴。從裏往外的疼才稍稍輕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