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料從那以後,工資不漲物價漲。由於結婚、添子和工作調動,我雖一分錢掰成兩分錢用,還是紮紮實實欠了一屁股的債。到父親上六十的時候,根本就買不起什麼好酒。
等你上七十了,我一定買!我依然堅信明天會更美好。
買啥,有那個心就夠啦!父親說。
再之後的日子,國家經濟迅猛發展,工資大幅上調,本以為水漲船高,我也能共享改革開放的成果了,但不斷飆升的房價,卻讓我在貧窮的沼澤中越陷越深。
父親患有肺氣腫,身體一日不如一日,要是再不兌現承諾,我擔心機會越來越少。為此,我為買酒的事愁得焦頭爛額。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出差到市裏,無意間見市工商局在大街上處理查獲的假五糧液,二十元一瓶。我毫不猶豫就買了幾瓶。
妻見了先是高興,接著是遺憾,說,可惜是假的。
酒假心不假嘛!再說現在喝過真五糧液的又有幾人?我說。一半是自我安慰。
唉!總覺得有點不好。妻說。
父親不是外人,就算知道了也不會計較的。等今後有錢了多孝敬孝敬他就行了。我說。
父親上七十那天,遠親近戚,左鄰右舍,擠滿了院壩,場麵蔚為壯觀。
父親格外精神,見我拿出兩瓶五糧液,更是喜出望外。客人們都誇父親好福氣,有一個在縣城工作的孝順的兒子。我啥也沒說,隻是一味地傻笑。
午飯後,我和妻都要趕回縣城。走時,父親拿出那兩瓶酒,低聲說,拿回去吧,留著求人辦事時用。
專為您買的,辛苦了大半輩子,嚐嚐是啥味兒嘛!要辦事另外去買。我打腫臉充胖子。
這麼貴的酒我想喝也喝不下,我呀,天天有點散酒就滿足了。再說,幾元錢一斤的散酒喝慣了,喝好的還不順口哩!父親樂嗬嗬的。
你們有這片孝心就夠了,何必大手大腳的呢!母親笑著責備。
拿去吧!父親說。
我堅持不拿。
這酒是假的!這時兒子在一邊說,一副等得不耐煩的樣子。
我又惱又怒,“啪啪”就給了他兩耳光,心裏後悔不該和妻子當著兒子的麵說酒的事。
父親一怔,握著瓶子搖晃了幾下,再把瓶子底朝天看了一會兒說,胡說!這酒穩得住細泡,是真的!
既然你不拿,我就留下喝吧!父親又說,依然很高興的樣子。
我和妻總算鬆了口氣。
回城後,我借了點錢彙給父親,並寫信道明了一切。
不久,我收到了一張彙款單,是父親彙來的,還有一封信,是父親寫的。信中說,那酒是假的,當兵時我學會了五糧液的鑒別方法,但當時有那麼多人在場,不能說。不過,那酒的味兒還不錯。城裏喝水都要錢,今後就不要再給家裏寄錢了。在哪個坡唱哪個歌,要活得像個城裏人,不要被城裏人笑話!我窮慣了,有錢無錢一樣活。還有,孩子還小,不懂事,下手不要那麼狠,有空就多回來看看你娘。
看完信,我禁不住淚流滿麵。
滑 坡
張迎春
“不怕初一下,就怕初二陰。這雨,可不能再下了呀!”
老薑一手叉腰,一手夾煙,站在門口,望著黑沉沉的天自言自語,不知是埋怨還是祈求。老天你還真是狠上了,一年的雨都倒下來還不夠嗎?
雨更大了,也更急了,看樣子不鼓搗出點事兒來,它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一家人都沒睡,老薑和強子壓根就沒上炕。老薑賭氣似的對著煙屁股狠吸兩口扔到地上,用腳蹍碎,走到門口抄起把鐵鍁出去了。強子把鐵鍁扛在肩上緊隨其後,見老薑奔豬圈去了,他抬腳上了山坡。
房後山坡上的桃園,生長著近千棵桃樹,大部分已掛果,看樣子今年的收成一定不錯。可這雨……唉。爺倆一遍遍地清理著,讓裹挾來的泥土沙石按照疏通好的通道和湧來的山洪一起泄入江中。
什麼聲音?側著耳朵皺著眉晃動著腦袋的老薑極認真地捕捉著聲音的異樣。雷聲?不是。雨聲,也不是。更不是風聲。這聲音,不是來自天上,不是來自樹林裏,好像……就來自房後的這麵山坡!聲音越來越沉,越來越響,轟隆隆隆隆,不可抵擋。“不好!”老薑仰著脖子向著山坡大喊,“兒子快回來!滑坡了!”
山坡不高,平日裏,強子三步並作兩步“之”字形地跑下來,不過幾分鍾的事。可這會兒強子急遽轉過身來的時候,已經晚了。眼見得泥土沙石的洪流飛流直下,湧出了豬圈旁的通道,拍倒了又吞沒了老薑。“爸——!爸——!”強子的喊聲撕心裂肺。一瞬間,仿佛被冰冷漆黑的噩夢擊倒的老薑,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強子痛不欲生的呼喊,一股亮亮的暖流在心底穿過,而此時,他卻隻能蜷縮著身體隨波逐流……
山洪沒有給強子留下再次呼喚的時間,比房子高的洪流再次壓過來,滾下去,卷走了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