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有月,月亮很圓。仰頭看月時,他看到的不是月,而是小康那圓得靈活乖巧的臉,才四歲,卻懂事得叫人心疼。自從兩個月前他娘離家出走、下落不明後,這孩子仿佛便在一夜之間長大成人,莫說無理取鬧,即使有理時也不鬧,成熟得叫他這做爹的感覺陌生。
他原本在一家貨倉當看守員,收入不多,但省吃儉用,日子倒也不難過。半年前,公司倒閉了,他目不識丁,又無一技之長,在全國經濟不景氣而處處裁員的情況下,要再重找一份工作,談何容易!孩子的娘年輕,不懂得體諒,脾氣又暴躁,伸手拿不到錢時吵、鬧、喊、跳,最後,收拾包袱,一走了之。
妻子走了以後,他把自己的尊嚴完全典當了——能借的,能求的,能乞的,全都借了、求了、乞了。借錢給他的,都明白表示是看在孩子分上借的;但是,也正因為這個孩子,使他更難找工作。就在他覺得自己快要撐不下去時,孩子卻染上了肺炎,連夜送進了醫院。孩子入院四天了,但他不敢去看他,為的是沒有錢繳醫藥費、住院費。
——孩子是命根,自然不能扔下不管。
他握著刀的手已被汗水浸透了。
“我隻幹一次,隻幹這麼一次!老天爺啊,幫幫我!我願付出任何代價!”他再次禱告。
這是一條僻靜的巷子。他已觀察過了,晚上有人取道於此回家去。在這裏搶了,要逃跑很容易,因為巷子當中又分岔出一些支路,隻要靈活地轉幾轉,便能脫身。他甚至已擬好了逃跑的路線。
昨晚,11點過後,由這裏走回家去的人,他算過了,總共有五個。可惜都不是理想的羔羊。男人,他不敢搶;老人,他不要搶;少年,他不願搶;剩下的,就隻有中年婦女了。
今天晚上,運氣好像也不太好。他拿著一份報紙,站在巷口的街燈下,佯裝讀報,一雙眼卻毫不放鬆地覬覦走進巷子去的人。
一個,兩個,三個,都是男的。
十一點四十五分。啊,來了。一個約莫四十餘歲的中年婦女,走下巴士,手上提著一個袋子,沉甸甸地,腋下挾著一個古老的黃皮手袋。他聽到了自己的身體發出了一種原始的鼓聲:噗噗噗,噗噗噗。整個胸膛,幾乎承受不了這猛烈的心跳而要爆裂開來了。
等婦女走進了巷子,他扔下報紙,以貓樣的腳步跟在後麵。
巷子很長,月光很亮,婦女從地上的影子裏猛然驚覺他的存在,警醒地加快了腳步。
良機不可失!他一個箭步飛上前,一隻手搭上了她的肩膀,另一隻手繞過去,大力捂住她的口,壓低嗓子說道:
“別動,別喊!我隻是要錢而已!”
婦女驀然受此侵襲,嚇呆了,腋下的皮包、手上的袋子全掉落在地,發出了很大的聲響。
他慌亂地說:
“你不要反抗,我一定不會傷害你!”
婦女拚命地點頭,他鬆了手,沒想到那婦女卻“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嗚咽地說:
“大叔,你可憐可憐我吧!我皮包裏的錢,是借來還我孩子的醫藥費的!”
孩子?醫藥費?他如遭雷擊,腦子嗡嗡作響,但與此同時,小康圓圓的臉卻浮了上來。他不顧一切地拾起了地上的皮包,朝原先想好的路子逃遁,背後傳來了婦女帶哭的喊聲,聲音無力地撒在闃寂的夜空裏……
回家後,蒙著被子,瑟瑟地發抖,拚命地壓抑自己想哭的衝動,電話鈴響了好多次,他都沒有去接。
淩晨兩點,門鈴聲突然淩厲而尖銳地射進了他的耳膜。他從被窩裏彈跳出來,奔向門邊。從門孔望出去,他驀然張大了口,驚得冷汗涔涔而下。門口站著的,赫然是一名警察。
“怎麼來得那麼快!”
他頭腦混沌,完全不能思想。
這時,門鈴再度響起了。
他好似麵臨山崩似地拉開了門。
警察手上沒有手銬,目光溫和,語氣平靜:
“張平先生在家嗎?”
“我就是。”他木然地答應。
“我來通知你,你的孩子昨晚十一點四十五分在醫院病逝了。”
孩子,病逝?十一點四十五分?
他雙腳一軟,昏厥過去。倒在地上時,他仿佛聽到一個聲音響自遙遠的天邊:
“你說過你願意付出任何代價的!”
三愣
〔泰國〕曾心
外麵下著毛毛細雨,一個幹瘦佝僂的病人,頭上遮著一張舊報紙,步履蹣跚地推開一間醫務所的彈簧門。
正坐在案頭看《黃帝內經》的李醫師,抬頭一看,見那新來的病人正扯下那張濕漉漉的舊報紙,一時覺得,他掛在鼻梁上那副黑眼鏡顯得特別大,特別耀眼。
“請坐!”
“嗯。”
“貴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