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浩年是趴在班主丁範忠的背上一步一步向回春堂走去的。離開縣衙他就在班主背上了,班主五十四歲,身子骨也並不見強壯,其實陳浩年不願讓班主耗力,一開始就拒絕,但班主不由分說,就是不肯把陳浩年交給別人。"病成這樣了,昨夜你怎麼不吭一聲呢?"班主抱怨道。
班主又說:"喊一喊,喊一聲也行啊,哪至於昏倒在那裏。真是氣死我了!夜裏天那麼涼,再受個邪氣,可如何是好?"
陳浩年知道班主似在訓斥,其實是心疼。他把下巴支在班主左肩上,鼻子有點酸。五歲那年,他就是由班主背著離開陳厝村的。那年班主嗓子還沒倒,帶著長興堂戲班子去陳厝村,場場都自己上去唱,唱得村裏人天天都跟過節似的,姑娘少婦臉紅撲撲地往祠堂裏前湊,戲台就安在祠堂裏。陳浩年也去了,母親一入夜就帶著他和弟弟陳浩月出門,幾天後村裏有了說法,東一句西一句都與母親有關。母親回到家就垂淚,但第二天戲再開場時,母親仍是往祠堂去了。長興堂戲班子不大,隻有七八個人,並沒有嚴格固定誰隻能司什麼職,個個能唱能演,唱罷演罷下場後,南琶、洞簫、二弦、三弦,還是響盞、雙音、玉噯、笛子都能熟練把玩,一會兒前台,一會兒後台。藝多不壓身是一說,何況他們也並不當藝來看了,這些東西都是他們安身立命的飯碗,反正也不高深,一通百通,拿得起放得下。哪村有廟會迎神誕或者鬧紅白喜事,把他們喊上,去了,談定價格與場次,認真唱了,唱畢就走。但那一次在陳厝村,長興堂戲盡了,卻沒有馬上離去,一直拖延了十來天,待終於挑起行頭離去時,班主背上就多出瘦弱的、臉色蒼白的陳浩年了。
從那時到現在,已經十四年過去,陳浩年不再是那個總是拖著鼻涕的五歲小毛孩,他十九歲,雖仍是單薄,仍是麵缺血色,卻有輕盈著身姿,俊朗的麵容,個子也已經高過班主一個頭,誰知僅是驀然一場病,班主就重新把他背起。十九歲的人,趴在五十四歲人的背上,那背上一根根嶙峋的骨硬硬地硌到他腹部,他承受不起。他動了動,雙手撐住班頭的雙肩,他說:"放下來吧,我能走,我自己走。"
他又說:"真的沒事了,我能走。"
班主沒有理會,將他往上顛一顛,手在他屁股上用了勁,箍得更緊。班主說:"快了,馬上就到了。"
遠遠的真的已經看到回春堂外飄動的幌簾了,上麵大大寫著一個字:春。
幌簾下,一個回春堂的夥計一隻腳踩住門檻,一隻腳微微往上踮起,正往這邊眺望,一見到他們,像發現什麼寶藏似的,馬上往下一跳,閃身進了裏屋。一會兒,還沒待長興堂戲班的人抵達,裏頭已經有一行人齊齊跨到大門外了,臉上有笑,一副候客的架勢。領頭的是個歲數與陳浩年相仿的年輕人,穿一身玫紅錦緞長袍,個頭高大,臉色紅潤,額頭放光。"在下曲普聖。"他說。
還未跨進門,一股草藥味就濃濃地撲麵而來了。班主知道回春堂這裏一向往來無白丁,怯怯地想解釋一下。那個叫曲普聖的年輕人手掌一豎,沒讓他往下講。"縣衙差役已經來吩咐過了。"他說。班主一怔,看了陳浩年一眼。陳浩年從班主背上掙脫下來,恭謙地施個禮。年輕人瞥過一眼,笑起,問:"噢,就是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