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不喜歡他這樣,班主丁範忠嗓子壞掉,已經好多年不再唱戲,卻可以打很響的呼嚕,而且有起伏有波瀾有抑揚頓挫,仿佛所有的嗓音天賦隻有入眠後才會複活,一旦醒來,又馬上恢複沙啞。班主的意思是,陳浩年情性過於陰柔了。長興堂沒有女人,無論哪個上了台都是乾坤兼唱,這一邊剛唱過乾角的粗獷豪情,嗓子一捏馬上就能唱出坤角的千嬌百媚。戲班子裏人人都有這個本事,陳浩年更有,陳浩年一到台上就能自如地在男人與女人間反複變幻,仿佛他身體裏果真藏著兩個人,一個是灑脫倜儻的男兒,一個是柔媚入骨的女子。
但班主認為戲是戲,人是人,脫下戲裝就該還原男兒身,要有更多的硬朗與不羈,鞋歪一點沒事,身子髒一點也死不了。
班主訓斥起來時,陳浩年是不會回嘴的,他低垂著頭馴服地聽著,聽過仍然悄然閃到一旁,提了水往身上一遍遍地衝洗。洗淨了,一天的日子才可以安然落下幕布,然後躺下,通常很快就迷糊過去了。需要他操的心並不多,他的心都耗在戲上了,唱一場,渾身的筋骨就潰散一圈,魂魄都遊離了軀殼。待曲終人散,百般的倦意頓時洪水樣湧來,閉上眼,立刻渾然不知了。
今晚他躺下,躺在寅賓館狹小的客房裏,卻沒有馬上睡去。
想必是連軸唱戲時吃喝混亂,在趕路來縣城的路上又受了寒,傍晚起小腹那裏就不舒服了,脹,仿佛有股氣一陣緊似一陣地從下往上頂起來。先是咕咕抽動幾下,然後開始疼,碾子滾過般疼。在台上時他忍住了,卻總有沒法忍住的時候,恨不得猛地往下蹲去,抱住肚子,嚎叫一下。調子就是在這樣的時分唱歪了,走形了。班主當時看出點蹊蹺,幾次幕間詢問,他隻是搖頭,沒有仔細作答。他怕髒,但他並不怕疼。整天戲裏戲外穿梭的人,命若浮萍,哪裏有金貴的本錢?
但這一夜他分明不能安生了,剛躺下不久肚子就瀉開了,是呈那種噴射狀的,仿佛已經在裏頭積攢了一千年,又憤怒又憋屈又急不可耐。他隻能反複跑茅房,幸虧躺下之前,他已經特地留心過茅廁的位置了,不太遠,出了客房,轉過一道天井,就在紅色清水磚砌出的大圍牆旁邊。
這是一個月色不錯的夜晚,蒼穹上是明淨的,月明星稀,如果抬起頭,甚至看得到邊緣清晰的北鬥七星,但他始終垂頭喪氣地捂著肚子夾緊腿奔走,前前後後一共去了六次,待最後一次從茅房往回走,天已經是灰白色的,有雞鳴聲起伏傳來。
這一次,他沒能回到那間屬於他的客房。
走到一半,腳突然邁不動了。他扶住紅色清水磚厚牆微微喘著氣,感到冷,很冷,頭頂上那塊皮仿佛被人一把揭開了,有一股冰涼的水正往下灌,順著脊椎骨,一寸寸地向腳板底下鑽去。
那天早上的戲最終沒有演成。
當縣衙差役在清水磚牆旁發現閉目側躺的陳浩年時,他還隻是穿著月白色小褂和一條單薄的皂色罩褲,趿著布鞋,麵如土色,頭發散亂。日頭還未出來,清晨的薄霧正嫋嫋彌散,一道道涼氣從地下的青石條上風一樣襲來。差役驚恐地尖叫一聲,陳浩年沒有應答。搖一搖,再搖一搖,仍然沒有一點知覺。
但鼻孔有氣息,並不曾死去。
班主和長興堂戲班子的人都是在夢鄉裏被叫醒的,揉著惺忪的眼,從屋裏慌亂地次第奔出。他們難得能在一張安穩的床上睡一覺,一夜無夢,香甜得流連忘返,實在沒人覺察到陳浩年的動靜。
後來班主帶著戲班子從縣衙告辭離去時,仍驚魂未定。戲演不成倒是其次,橫躺下一個人,已經掃了人家的興。若是一具屍,就更敗了縣知大人的喜氣,這樣的罪,誰能擔得起?
陳浩年被送去城東回春堂就醫。整個縣城,回春堂門麵最大,牆體狀的藥櫃子一長溜排開,遠遠望去,一個個小抽屜的把子像一粒粒眼珠子密布其上,緊緊盯著外麵街市上過往的人。
以前長興堂雖時常要到縣城,卻從未去過回春堂。有個小病小災的,他們自己弄點草藥熬一熬服下,也就對付過去了,而回春堂,那是為有錢人家開的,醫術是好,要價卻也高。放在平常,他們仍不會往這裏走。縣城裏還有幾家郎中小店,號個脈開幾帖藥,便匆匆了事,哪裏敢跨進回春堂?但這一次不一樣,剛才離開縣衙時,管家特地追上來吩咐,指定班主把陳浩年往這裏送,花費不用管,隻須人去了,病治好了,過兩天再進縣衙開場唱戲。也就是說,陳浩年這次來回春堂,是不用自己掏腰包治病抓藥的,縣衙那邊全攬了去。管家說,在我們這裏病倒,理應由我們應承起來。治一治,把病治好,恢複了元氣,再快快返轉來,好生再唱上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