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腸子好像刀在割,肚子不痛痛心肝。"唱到這一句,陳浩年拖長了尾音,唱腔有點澀,調子竟然有點走歪。他往旁瞥一眼,班主站在側幕邊已經皺起了眉頭。班主肯定不高興,就是陳浩年自己,腹中也不免暗罵了幾聲。梨園之人,就是倒掉嗓,也不該走掉嗓,這其實跟聲譽緊密關聯的。但他不是故意的,是腹中乏力,那裏仿佛正糾結著一群母雞,嘰嘰咕咕地響成一片,所有的力氣隨著響聲正一點點四下散開了,想聚卻怎麼也聚不攏。他看到朱墨軒挑了挑眉,顯然感到意外,然後又微微笑起。唱了這麼多戲,陳浩年在台上一直是紋絲合縫,何曾有過這樣閃失的時候?確實從來沒有。連那新妾也一怔,然後不禁咧嘴淡淡一笑。她本來一直抿著嘴,微鎖著眉,心事萬千的模樣,隻此一笑,眼便眯成兩條略帶弧形的細線,似一隻合上的蚌,將眼白與眸子都藏起,留下密密的睫毛在外麵交錯站立。
收場時,大家收起東西要走,管家叫住班主。管家說:"明早再演一場。外麵的寅賓館空著,可以住人。"
有點意外。之前常來演,演過了,得了賞錢,立馬也就開拔趕路,森嚴的縣衙輕易怎麼可能留人?戲班也沒人願意留。這樣的幽深大院,高梁闊柱,花窗飛簷,看似華麗雅致,每一道燈影卻都隱藏著無數細密的局促,叫人下腳都不知該邁輕還是重。寅賓館就居於縣衙大門入口內的右手邊,與土地祠相鄰,與縣獄相對,門外柱子上雖有"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之類的喜慶楹聯,抬眼一望,裏頭清冷陰森還是撲麵而來。班主瞄一眼陳浩年,那意思是向陳浩年討個主意,陳浩年願留,他頭就點了,陳浩年不願意,這份人情就大可推掉。他們遊走慣了,哪一天不是潦草飄浮在江湖上?有個客棧,大小都不必去論,卸了行頭,草草一洗,頭一沾枕頭,馬上就墜入逍遙夢鄉渾然不知了。戲是一層,現世又是一層,幕布的開啟與閉合之間,一切已經截然迥異。
當然今晚有些不同,白天已經演過兩場,再趕了十幾裏路到縣衙續上第三場。誰是鐵打的?這會兒已經個個渾身酸軟,嗓子冒煙。夜深了,出了縣衙這道門,究竟哪家客棧還有空鋪可留?若是整個縣城各個客棧早已家家客滿,他們因為明早還得再來,並不敢移向別處歇下,辭了這一處,難保沒有流落街頭之憂啊。
陳浩年說:"住吧。"
此時沒有什麼能夠比攤開手腳,七仰八叉到一張舒適的床上更吸引他了,他想立即歇下,他走不動了。
寅賓館本是為別處官員或差役往來而備下的,但安渠縣地處偏僻,西麵靠山,東麵臨海,官道私道都不是必經之地,便極少有哪個外地官員經過這裏,然後落腳歇下,房子於是大多時候就空著。雖然屋簷下的雀替垂拱都是精美透雕,終究因為少了人氣,而蒙著灰,推開門就聞到一股淡淡的黴味,點上燈,看見有鼠在角落裏探頭探腦出入。
房子不缺,陳浩年沒有跟班主擠進同一屋,他自己住下一間。
之前長興堂裏隻有浩年不睡統鋪,不打赤膊,不喝酒抽煙也不罵娘。五歲起班主把他從陳厝村裏帶出,一直同眠同息,先是一張床,後來在旁加一張床另睡,睡前浩年一定得將一張臉細細洗過,還有頭發。戲在空地上唱時,台下擠來擠去,擠出滿天塵土;就是在廳堂內唱,下麵富家子弟一口口大煙吞進吐出,又徐徐彌散開來,都在頭發縫裏駐留下來了。浩年容不得它們,無論煙氣還是塵土,他每天睡之前,都費力將它們從身上連根帶須全部卸下,一絲半星都留不得。然後,他把脫下的衣褲整齊疊好,放在床頭,連鞋子也工整地擺放好,才能安然躺下。